第 42 章
钟翊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学生。
他听孟拂枝的话, 不再紧紧缠着她,开始正常有序的社交,在崔景曜的帮助下顺利拿到斯坦福正式发出的offer, 如她所期望的那样,去往适合他的舞台。
申江大学太小,他和导师方向不合, 也不适应实验室打卡的节奏, 无论留校还是放弃入学,于他都像一双不合脚的靴子, 迟早磨出水泡。
他依旧给孟拂枝发消息,有时是早上, 有时是晚上,孟拂枝偶尔回,大多时候不回, 忙的时候看不到, 闲下来时不看手机。
里奥在公寓里打转,钟翊离开后, 孟拂枝将它抱了回来, 它的毛发越来越长了,宠物店给它洗澡驱虫检查, 运动量贼大, 都夸是个非常健康的狗狗。
孟拂枝摸摸它的脑袋,“你会想他吗?”
钟翊留了长长的注意事项,比她当年给边牧找主人的条件还有过之无不及——这是在招惹她主动问他呢,孟拂枝有点想笑, 故意不遂他的愿,怕她问了, 自己也舍不得了。
申大校园路上的银杏叶重新染上青绿,遛狗的时候听到沙沙风声,偶尔有认出她的学生笑着打招呼,问她这周读书沙龙来不来。
她的准硕士生谭竹雨想要发文章,过来取经,上半年孟拂枝发了一篇国际顶尖ahci,评估时一篇顶国内两篇c刊,还被学院公众号作为喜讯单独推送,风头正盛。
可孟拂枝真没什么经验好谈,这篇被国内发表毙得多轻松,国外投得就有多简单,畅通无阻得令她自己都惊讶。
但谭竹雨的英文水平还不足以支撑写这样覆杂的文学分析,孟拂枝抽时间带她改了又改,批注字数越来越多,学生问她有没有推荐的期刊,她列了好些个学生可独作的公正期刊,学生又问,有没有老师您熟悉的编辑呀?
孟拂枝顿住,只说:“我再帮你看看吧。”
她大可以从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独善其身,可她会有越来越多的学生,越来越多的需求,更别说新上任的院长对上任的国际化路线不满,评审规则开始更倾向国内期刊,那时她真的能抵挡得住这裹挟的洪流吗?
高校不是不问世事的象牙塔,孟拂枝在这体系里待得太久,久到快忘了自由呼吸的感觉。
但除了高校,她还能去哪呢?离开申江,京城丶淮海,还是渝州,这些大学又有多少差别?青年教师在哪都要活在考核的压力下,她没有生在一个好时代,如今已经厌烦了这套评审。
手边的《浮士德》停留在第一页献词,chloe在念:“我所拥有的,仿佛从眼前远遁;已经逝去的,却似真实而不减。”
孟拂枝问:“你会选择和魔鬼交易吗?”
chloe笑:“我完全能理解梅菲斯特。”
梅菲斯特是个特别的魔鬼,把死后的灵魂交给他,这或许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可孟拂枝不想把灵魂交给他,也不想交给上帝,她本就是自由的。
孟拂枝忽地开怀笑起来,世界化作万千奔流,在她眼前飞逝,怎样才算遍历人间呢?她读得书越多,便越迷惘,她不断摆脱,又不断抓住某些紧紧不放,如果那是浮木,她又为什么会越陷越深?
她站在全身镜前,端详着自己的身体,脸上没有皱纹,腹部的伤疤淡得快看不清,她马上就要三十岁,对许多女人来说,那意味着衰老的开始,可对孟拂枝来说,她依旧走在成长的道路上。
三十不过而立,未来还有那么长,她为什么要困在那已结束的过去里呢?
阳台洒满日落的霞光,落日沈没在高楼间,晚风吹乱她新剪的短发,舒服地让她几欲落泪。
里奥蹲在她脚旁,一起仰着头,帅气的毛发也被吹得乱糟糟的。
读书间隙,孟拂枝收到了越来越多关于钟翊的新闻。
又得了什么大奖,越来越多人玩他制作的游戏,矽谷多个工作室抛出橄榄枝,公司被如雷贯耳的巨头注资,冉冉升起的科研新星,人们对他津津乐道,媒体用大篇幅渲染他的经历,仿佛在见证一个年轻传奇的诞生。
然而钟翊本人却像人间蒸发了。
孟拂枝已经一年多没有收到他的音信。
他的微信换了头像,是一只手绘的简单边牧,聊天记录停留在很久以前,往上翻都是他的留言——拍的实验室睡觉的折叠床,有时候会在这通宵过夜,吃的不是中式快餐就是白人饭,他的时间不够用,游戏之外,占用他绝大部分精力的是人工智能的项目,人外有人,实验室里太多天才,他也没什么特别的。
孟拂枝基本都没有回覆,然后某一天,那些碎碎念戛然而止。
她卧在躺椅里,问一旁的里奥:“你说,他是不是放弃了?”
想通了,吊死在她这棵树上有什么意思呢?孟拂枝失笑,她并非在考验他,只是清楚,再多的言语安慰都是苍白的。
她有过比他更难捱的时期,不论ethan还是程明远,他们的慰藉往往只会让她疲惫,那些坎坷只有自己才能迈过。
可这些是拒绝沟通的理由吗?孟拂枝骗不了自己,她是故意的,她在等他放弃。
她想要和平地结束这段关系,一如同过去的前任。
感情随着距离自然减淡,钟翊的痴狂让她畏惧,搅得她心湖摇曳,再难平静,他用暴烈至死的方式爱她,但她不渴望被毁灭,也不渴望毁灭他。
孟拂枝衷心希望,翺翔过后,钟翊能够平稳着陆。
她又在骗自己了,孟拂枝偶尔会希望,自己能够迟钝点,爱永远不会平静,她一次次竭力控制自己想要回覆的手,一次次删除输入的关切问候,钟翊肯定没有好好吃饭,也没有好好睡觉,可她不没有资格管他。
就像他没有资格管她有没有遇到心动的人,有没有去相亲一样。
钟初凛问过她,“分干净了吗?”
几年没有联系算不算分干净?孟拂枝不知道,回:“我们早就没有联系了。”
钟初凛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直勾勾地盯着她,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阿枝,你不想分手。”
她们之间隔着一杯又一杯的酒,孟拂枝喝得很慢,“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分手是权宜之计,之后会怎么样,孟拂枝也不知道。
钟翊出国后,钟太太对她愈发上心,相亲张罗得比亲妈还勤——孟琦贞女士现在是不敢招惹她了,以两人目前的冷淡关系,催婚都说不出口。
孟拂枝赴过好几场相亲,钟太太确实费了不少心思,来之前把人家调查了个底朝天,要是不说相亲,孟拂枝有种自个儿在面试对方的错觉。
唯一让她意外的是程明远。
他从华尔街回到港城,地理位置缩小了一个太平洋,问她要不要覆合。
孟拂枝好笑:“当然不。”
程明远却不慌不忙,露出胜券在握的姿态,“阿枝,你没明白么,我们是彼此最好的选择。”
他大可以不着急结婚,往后自然是黄金单身汉,社会对女人就是这样不公,现在掌握主动权的理应是他才对。
孟拂枝面露无奈:“我以为我们之前谈得够清楚了。”
依旧是moonfall的卡座,不过换了更私密的包厢,从她的位置看不到窗外,今夜没有细雨,也没有那专门为她服务的英俊侍应生。
她托腮出神,偶然间瞥见新闻,瞳孔微微缩小——钟氏集团背负巨额债务,大量门店关闭,终渝品牌恐遭收购。
孟拂枝呼出一口气,半天没有动手边的酒杯。
大厦将倾,早有预征,钟家即便能保全家族财产,可公司怎么办,钟初凛会怎么做?她会放任它破产吗?孟拂枝脑袋嗡嗡的,下意识要给钟姨打电话,嘟地拨通后她骤然清醒,立马挂断了电话。
几日后,钟太太终于回拨了她的电话。
不痛不痒的寒暄过后,钟太太进入正题,“阿枝你和钟翊还有来往吧?”
孟拂枝怔住,钟太太叹了口气,“我也不反对你和那孩子了,只求你让他收敛收敛,不管怎么样,那毕竟是他亲爸。”
钟翊的报覆心有多重?又有多能隐忍?他绝口不提,然而对钟鸿宇的恨从未断绝,那被抛弃的可怜母亲,被拖垮的阿婆阿公,他站在钟家宅邸的阴影角落,乖顺的面具下燃烧着覆仇的焰火。
孟拂枝站在学校田径场的看台席上,明亮的照光灯下满是跑步健走的学生,草坪上有扛着音响唱歌的学生乐队,有踢球或扔飞盘的学生,他们和钟翊差不多年纪,可却仿佛不在一个世界。
冬天已经结束了,这是他们分开后的第三个春天,他现在在哪儿呢?会在做什么?有没有找回自己,或者找到一个令他再次心动的好姑娘?
回去路上,里奥徘徊在楼下接她,孟拂枝不禁一笑,旋即敛容,抚摸着它轻叹道:“你爸兴许就不回来了。”
“对不起。”她说,“是我把他弄丢了。”
里奥伸出舌头,舔她的手背,孟拂枝陪它蹲在路边,问:“为什么我没有离开呢?”
依旧留在申江,活在虚假的自由里,鼓起的勇气再而衰三而竭,她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不是毫无意义,她逼迫钟翊离开又何尝不是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他头上。
为他好,为自己好,可谁真的变好了吗?
如果真的有梅菲斯特,他是不是也该来和她签订契约了呢?
三年期满,当初学院留校的合同要求早已超额完成,可孟拂枝对这样的学术已经完全丧失热情。一个接一个的课题基金通知,必须履行的发刊要求,她见过了太多滥竽充数的专家学者,到处是人情猫腻,长聘副教授不过吊着的大饼——她可以吃下,但就算送到她嘴边,她也不想吃了。
至少申大开出的价码还不足以能让她出卖灵魂至此。
孟拂枝收拾好行囊,和学生告别后,走出了校园。
她牵着里奥,路过梧桐大道,路过枫林路,路过moonfall,走进那久违的小区,打开了沈寂已久的电子锁。
依旧是熟悉的装潢,落满灰尘的书架,她喜欢的沙发,电竞椅上还搭着一件外套,客厅的桌上摄像头没有断电,依旧亮着灯,忽闪地望着她。
“嗨。”她冲它说话,“你在看吗?看得到我的话就转转脑袋。”
里奥好奇地拍那监控脑袋,嗷呜着在地毯上打了个滚。
孟拂枝耐心等待着,一分一秒过去,那小巧的摄像头一动不动,她的心一点点沈下去,凑近检查它状态时手指微抖,她后悔了吗?没有,孟拂枝不会承认有的,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浮夸笑道:“啊我知道了,你没联网呢。”
旋即她缓慢抱膝,低头默然不语。
最后,她轻声道:“钟家在找你呢。”
钟翊会不会放手?孟拂枝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现在很想见他。
他现在交了很多朋友,还是依旧孤零零一个人?他把钟家闹成这样,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孟拂枝点开和他的聊天框,摸了摸他的新头像,一不小心触发新功能,“拍了拍”他。
她没有手忙脚乱大惊失色,只蓦地笑了出来。
飞机越过大洋,平稳驶向美西,坐在一旁的女生是个华裔cs博士,指了指座位附近的一圈同事朋友,用标准的普通话和孟拂枝介绍:“我们都是去参加国际人工智能大会的,你呢?”
孟拂枝没睡好,反应迟钝地笑:“我去找一个人。”
女孩有意锻炼汉语,好奇:“是什么人?”
孟拂枝望向窗外,无边的云海在机身下翻涌,她答:“故人。”
女孩似懂非懂,片刻后眼睛亮起道:“我知道!中国有一首诗是这样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孟拂枝微微笑,轻声自语:“我想……再见见他。”
万里晴空,海岸波光粼粼,飞机平稳落地旧金山,加州的阳光灿烂得叫人睁不开眼,炙烤下容不得任何飘渺的虚无,汗水从额角滚落,叫人切实地感受着自身的存在。
灵魂仿佛在覆苏,孟拂枝的一颗心忽然怦怦直跳,她在美国待过很久,这样的感觉却是头一遭。
怕他突然出现,又怕他一直不出现。
她戴上白色棒球帽,随着人群出关,阳光穿透乌云落在大片草坪上,她似有所动,蓦然回头,有人在用蹩脚的语调高喊:“zhong yi!”
微风吹拂,时间和空间在这一刻全部消失,她看到了他,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气质洗练,不覆青涩,一瞥便叫人心尖一颤。
他略过那此起彼伏的呼喊声,穿过无数熙攘障碍,双眸紧盯着她,一眨不眨。
孟拂枝耸肩一笑:“嗨。”
“虽然很突然,但这回该换我来找你了。”她同样望向他,“钟翊,好久不见,你还愿意和我回家吗?”
尾音的哽咽泄露了她的情绪,机场外的日头热得叫人眩晕,那日思夜想的声音出现在他耳边,熟悉得叫他恍惚,可听从本能抱住她的刹那,梦境没有如过去那般一次次碎裂。
“是真的。”钟翊捏住她的手,攥得紧紧,“我不会再放手了。”
孟拂枝擡头看他,忽然泪流满面,那一瞬间,她甚至想要脱口而出:你真美啊,请停一停!*
她和魔鬼达成了交易,因为她心甘情愿走向沈沦。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