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寂静的公寓内针落可闻, 客厅亮着灯,钟翊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瘦长的手指梳理着边牧的毛发, 凌乱的碎发在低垂的眼睫前落下一片阴影。
小区外热闹至极,高楼大厦流光溢彩,霓虹灯组阵出各式喜气拜年帖, 礼炮升空爆出一圈又一圈烟花。
里奥安安静静趴着, 钟翊擡起它的脑袋,“你妈妈不要我们了。”
边牧嗷呜一声, 钻进了他的怀里,毛发温暖, 钟翊的手指却冷得惊人,他抚摸里奥的脊椎,眼底幽深, “但我不接受。”
元宵过后, 孟拂枝终于回了申江。
她着了凉,一路戴着口罩, 人清减了许多, 回到教师公寓躺下后便爬不起来,吃完药后人昏沈沈, 只能不修边幅地窝在床上码字办公, 拖延得连饭也不想吃。
她戴着眼镜,文稿修了又改,这是一家读书栏目的约稿,虽然不是学术期刊, 但名声显赫,孟拂枝为他们出版社翻译过好些篇文学作品, 时有书评见刊,算是不错的收入进项。
写久了容易头疼,孟拂枝靠在床头,阖着眼睛休息,这半个月来,钟家对她的态度很是微妙,和钟太太被背叛的感受不同,钟董事长惊讶过后便是惊喜,他和这个天才儿子的关系一直不好,现在有了孟拂枝这个润滑剂,再次同桌吃团圆饭指日可待。
——都是人精,说得当然没这么直白,但看那笑意,孟拂枝又怎么会不懂。
偌大的别墅内人心浮动,钟太太呷了口茶,问:“不准备分手?”
孟拂枝敷衍道:“再看吧。”
彼时她已经提出分手,可却并没有多少谈论示好的心情。
钟翊不会罢休。
她再不了解他,也明白这一点。
钟初凛忙得大年初几才回,一看就不顺利,没谁敢惹这位脾气正暴躁的瘟神,倒是她自己忙里偷闲,拿孟拂枝这事儿当调剂,揶揄了几句。
临走前,钟初凛提醒起她:“你知道他最近做了什么吗?”
游戏开发,追查刘志威,还有什么?
孟拂枝不知道,钟初凛笑意冰凉:“钟翊可不安分,你还不知道他现在手上多少股份吧?”
封窗的温室阳台内,她背靠着扶栏,似真似假地轻叹:“我这个弟弟,报覆心可一点不比我弱呢。”
笃笃的敲门声有节奏地响起,孟拂枝睁开眼睛,看了眼时间,点的外卖已经到了。
她的头晕得厉害,手背贴上去,大概是发烧了。
肚子咕噜叫,孟拂枝打起精神起身,门一打开,便立马被一只大手抵住关不上了,来人单手举着她的外卖袋,偏头呢喃:“阿姐就吃这个?”
孟拂枝头发好像过了一道静电,瞬间清醒了。
然而对方并不理会她的瞪眼,大摇大摆地进玄关换鞋,末了擡头笑:“本以为离开我后,阿姐会过得更好,看来不是这样。”
“对啊。”孟拂枝没有反驳,只强撑着倚站在墙边,“但即便如此,我也不后悔。”
钟翊的眼神果然变了,他太高了,孟拂枝必须仰头才能看清他的神色,那怒火和危险稍纵即逝,眉毛又扬起来,“阿姐迟早会明白的。”
外卖盒被打开,他坐在那熟悉的餐桌上,将一次性筷子拆开,搁在了她的位置前,“我是你唯一的选择。”
明明还是熟悉的眉眼,可人却叫孟拂枝无比陌生,钟翊会用这样的口吻朝她说话吗?那个黏乎得有些可怜的少年去哪了?
他爱她,但他要用自己的方式爱她。
孟拂枝精疲力尽,靠在墙上的背一点点耷拉。
他和孟琦贞又有什么区别?她席地而坐,哑声道:“不要让我讨厌你。”
钟翊腾地站了起来,刚才一路伪装的淡定不翼而飞,只馀下手足无措的慌乱,手掌触碰到她的脑袋,“阿姐生病了。”
“不用管我。”孟拂枝无力地挡开他的手,钟翊眸光一黯,然而很快强硬起来,“生病了就要听话,我抱你起来。”
换作往日,他抱她之前是绝对不会有提醒的,可今非昔比,他怕她憎恶自己,怕她连碰都不想让他碰。
没有遭到反对后,钟翊小心地挽起她的肩背和膝下,将人横抱起来,孟拂枝很轻,消瘦得有点硌人,过年再多大鱼大肉,她也没有胃口。
外卖油腻重口味,买菜来不及了,钟翊便订了营养餐从餐馆送来,杂粮粥丶几个蔬菜炒肉和她喜欢的鱼汤。
药也送到了,孟拂枝咳嗽,在家也戴口罩,却被钟翊取下,“不舒服就不戴。”
孟拂枝确实不喜欢室内戴口罩,本来就开着暖气,闷得厉害,可她没心情和钟翊分辩,对方却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微笑:“我又不怕传染,就算传染了,和阿姐在一起也值得——”
他无视孟拂枝瞪他的眼睛,凑近放大的面孔叫人呼吸一窒,然后,他要命地吻了上来。
孟拂枝甚至来不及反应,刚升起的怒火在那勃发的气势里一下子熄了声,他狠狠咬她的唇,像是对她的惩罚,牙齿磕到牙齿,丝毫没有退缩,一直深吻到缺氧,孟拂枝喘不过气来,手掌乏力地拍他——钟翊却愈发野蛮,他握住她的肩头,揭开了那层可怜委屈的面具,气焰嚣张,灼热得要把人烤化,唇齿间泄出难受的□□,他到底还是心软了,强摁着这把濒临失控的火,逼迫自己松开了她。
巴掌虚弱地落在他脸侧,钟翊也不卖乖求饶,反而握住那滑落的手掌,唇角挂着挑衅的笑意:“你看,阿姐,你还是舍不得我的。”
孟拂枝恼羞成怒,这下是真蓄力要给他点颜色看看——然而那点力度在他面前不值一提,只轻轻一握就钳制住了,他的上身前倾,靠得越来越近,“我知道,阿姐不是欲拒还迎,生病虚弱,太久没锻炼,阿姐也不想的,都是我这个混蛋强迫——”
这一回,他咬上了她的耳垂,舔-舐的声音在耳廓放大回响,发出舒服的喟叹,孟拂枝全身过电一般酸麻,差一点就要被他说服——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本来就是他来招惹的祸,要怪就怪他好了。
温热的手掌捧起她的脸,凑近间她扑扇闭眼,钟翊吻上了她颤巍巍的眼皮,“都交给我好不好?阿姐什么都不用管。”
他在恳求,语气又回到了往日的低声下气,孟拂枝怔怔地望着他,忽然道:“我不能不管你。”
“不是你说的吗?我要对你负责。”她说,“我不知道你瞒了我多少事,但我会看着你,哪怕——”
孟拂枝斩钉截铁,“哪怕分手。”
钟翊的手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阿姐,我不想听到这两个字。”
孟拂枝擡起了头,那双眼底仿佛有一汪清澈的湖水,注视他时如静水流深,抚平他所有躁动和偏执,“人是会变的,你不肯变,现实也会推着你改变,你看我,和你当初喜欢的样子还一样吗?我自己都快认不出当初的自己了。”
“我很奇怪,你爱的到底是什么呢?再过几年,我们兴许又是另一副模样,那时你爱的又是什么呢?只是一种感觉吗,还是惯性使然,如果随波逐流,是不是有一天,这种爱也会突然消失?”
钟翊下意识要给她保证,可誓言在这样诚恳的思考面前变得苍白可笑,爱到底是什么呢?它从哪里来,又将去往何方,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理工男,钟翊从没思考过哲学问题,他喜欢解谜,喜欢冒险,游戏或许可以改变世界,但现实世界终究不是游戏。
人并不是只单纯由一个个参数构成,事件的发展也永远不会按照剧本逐一推进,不是只要努力就能成功,不是按攻略就能刷满好感度,数据无法取代情绪,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只能从外界的变量开始归因。
他愿意为了她去讨好孟家,去扫清钟家,但再怎么做,也改变不了结局。
孟拂枝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她总是说,“你应该去做你自己的事。”
“我们都需要清醒,需要找回自己,钟翊,我没有厌倦你,但我需要空间,也需要时间来整理状态,你也是一样的,你还这么年轻,不论学业还是事业,都应该慎重对待,而不是为了某个人任意更改。”
那双沈静的眼睛注视着他,“否则我会怀疑你的定性,你真的成熟了吗?能够负起责任了吗?你现在怎么保证都是空头支票,人是会变的。”
“一个人怎么能无私地爱另一个人呢?这是有悖人性的,人最爱的人永远应该是自己,你怎么能比爱自己更多地爱我呢?”她穿过迷雾,看到了他近乎病态的偏执,“我大概永远也没办法那样爱你。”
那是无望的空洞信仰,她不是神,所以那爱欲注定要坍塌,在她容颜逝去时,脾气无常时,抑或理想破碎时——那时候,他想要留住的是故去的旧我,还是新生的她?
钟翊出神地望着她,这一刻,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远不止八年光阴,他们的人生阶段不同,谁都难以稳定下来,他甘愿付出,甘愿牺牲,可孟拂枝并不想要这样。
那她想要什么呢?他问:“爱你,就是要离开你吗?”
孟拂枝纠正他,“是爱你自己。”
钟翊会爱她,却不会爱自己,他对自己有种近乎自虐的麻木,什么都不在乎的疯劲,他甚至不在意尊严,无须犹豫地将自己排在价值表的最末尾。
孟拂枝是他的药,可也是毒药,依赖越久,越不可戒除。
钟翊艰涩开口:“那离开后,你还会等我吗?”
现实世界不是可以随时存档的游戏,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孟拂枝唇角翘起:“谁知道呢?”
见他脸色微变,她偏头倏尔一笑:“不过,在下一个让我心动的人出现前,我会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