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
043
如墨的夜色岑寂一片。
雨天的夜云浓厚, 看不见半点星子。
雨水自天幕不停冲刷而下，就连皎月的光辉也被洗得黯淡了几分。
春雨敲打着宫城的琉璃瓦，雨滴如坠成珠线的帘幕, 滴滴哒哒坠落地面。
墙边不平整的角落聚起了几个不起眼的小水洼。
雨滴一落，洼面跟着漾起一圈又一圈细细小小的涟漪。
枝头脆弱的嫩叶也被雨水打落几片。
落到水洼里, 如无根浮萍一般漫无边际地晃来转去。
夜风淬着雨的重量，压得东偏殿的火苗晦暗不明地跳动着。
香龛里燃着的安神香正好剩下最后一点。
笔直的一线细香雾徐徐往上升, 至半空，又幽幽飘散开, 归于一片岑寂。
窗外风声雨声糅杂。
更衬出偏殿的寂静。
“嗒”的一声——
细金的锁链上锁。
褚南川被容洇锁在了暖阁的小榻上。
小榻本来就是为了容洇临时在东偏殿休憩而设下的, 自然没有多大的地方。
容洇和褚南川两个人躺在上面，一个人的身子紧紧挨上另一个人的身子。
男人身上的温度暖得正合适, 像一个永远都不会烫手的恒温暖炉。
容洇手贴上他胸膛, 凉凉的足心也跟着踩上他小腿，手上脚下都暖和了，这才心满意足地闭眼睡过去。
褚南川怀里承载着女郎纤柔的重量，四肢却僵硬得一动不动。
月色像蒙上一层灰尘的白霜。
暗辉零落从窗外漫无边际地钻进来。
锁住手腕的铃铛细链在暗黑的夜色中泛出金属特有的冷光色泽。
他轻动, 锁链也跟着一晃, 坠着的几颗小铃铛撞击, 发出轻轻一声响。
虽然上了药, 但手背上被尺素挠出来的血痕依旧斑驳，昭示着整整一日的兵荒马乱。
毕竟是重伤初醒。
又失去了全部记忆。
即便是伤口已经完全愈合, 一整日都只待在偏殿里不做事, 也仍旧抵挡不住满身的疲倦沈沈袭来。
褚南川慢慢闭上眼。
宋琰送来的汤药里放了安神的草药, 兼具有助眠的功效。
怀里女郎的气息隐隐陌生, 意识深处却一点都不排斥。
夜色愈深。
褚南川也渐渐沈睡过去。
入了梦乡。
睡得却并不怎么安稳。
梦境里是一片凄冷枯索的戈壁荒沙。
烈风呜呜吹刮而过，扬起一阵又一阵漫天遍地的黄褐风沙, 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刀光剑影浮掠，厮杀声丶马蹄声丶哀鸣声在耳边糅杂翻滚……
一切似乎都裹上了一层缥缈虚无的白雾。
褚南川环顾四周，身侧的人来了又去，几番流离辗转，他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他们的面容……
而后，画面陡然一转。
他又从茫茫戈壁来到了雕梁画栋的宫殿。
金砖地面冰冷，倒映出他萧索的身形。
有人站在他面前。
能看到一片逶迤的裙角，是个女郎。
却也如戈壁荒沙上来来去去的人影一样，面上萦着白雾，看不清她面容究竟如何。
他朝她伸出手。
那般迫切。
想要抱住她，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对她的愧意和悔意积攒在心底，满到快要溢出来……
可最后，他什么都没能做。
没能对她开口说话。
也没能将她拥入怀中。
他直接失去意识，倒在了地上。
钻心刺骨的疼痛自胸腔蔓延开来，一遍又一遍掠夺着他的感官知觉……
呼——
褚南川粗喘着气睁开眼。
梦里纷繁覆杂的画面还残在眼前。
头是疼的，好像要裂开。
心脏也是疼的。
寻不到由头的愧意绕着胸腔沸腾……
光线慢慢汇聚眼底。
白雾散去，怀中人沈睡的面容清晰显在眼前。
一夜过去。
晨光氤氲中，女郎眼睛闭着，垂下的长睫在雪色的肌肤上扫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朱砂小痣艳得夺目。
心脏悸动。
梦里的冲动被带到现实。
像失而覆得之后的万般庆幸。
意识还没有反应过来，手上先一步动作。
大掌拥着细腰，将人紧紧锢在怀中。
清淡的玉兰气息顺着女郎一起一伏的呼吸喷洒过胸膛，带着不知名的熨帖，慢慢抚慰过男人噩梦过后躁动不平的心跳。
褚南川静静看着眼前安静睡着的容洇。
瞳孔里映着她身形。
胸腔剧烈的喘息渐渐平静下来。
梦里的阴霾奇异般一点一点跟着散去。
抱着人的手就这么舍不得松开了。
力气不知不觉中还用得越来越大。
像是生怕容洇睡醒了就会直接飞走一样。
手臂上微凸的筋脉硌到女郎腰窝上柔软的肌肤，掐得人生疼。
不怎么舒服。
睡梦中的容洇眼睫一颤，皱着眉心，一双安睡的眼睛慢慢睁开来。
近在咫尺的四目相对。
已至天明时分。
淅淅沥沥下了快一夜的小雨终于停下，水汽却没有完全消散。
潮湿的晨雾朦朦胧胧的，温柔地笼罩着半座宫城。
水汽无孔不入，润物细无声地渗入木质的窗棂。
就连东偏殿的支摘窗颜色看起来比之前都要更深了一些。
这场细雨一直下到后半夜，枝头刚催发出来的嫩蕊经受不住这样的风雨，宫道两边落满残红。
至于那未落的花骨朵，则依旧挂在枝头，被雨水洗得愈发鲜嫩喜人。
仔细一看，蕊间还残着几点要落不落的雨珠，乍一眼瞧过去，恍若一粒又一粒剔透的碎晶。
日头初升，暖光从半开的窗棂外投照进来。
春日的晨光薄薄淡淡的，很是温和。
但对刚从梦中醒过来的女郎来说，还是有些刺目了。
容洇不太适应这几缕乍然投射到眼前的光线，微眯了眯眸。
很细微的动作。
被男人看见。
容洇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
褚南川已下意识微直起身子。
宽峻的肩头将照进床榻间的日光一缕不落地全部挡住。
容洇整个人陷入他怀抱之中，看着他动作，眨了眨眼。
指尖轻点上男人另一只依旧紧紧烙在腰上不放松的手臂，唇边噙笑，问。
“昨夜本宫让侍臣暖床，侍臣不情不愿地青着一张脸，怎么今早又一副抱着人不愿松手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