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闻说愚公
姜汜眯眼擡头远望。
他们这是走到了半山腰。山路并不是直直往上的，中途有段绕山的栈道，边上是峭壁——当然长度也不至于说是盘山。
当然这段路有护栏，而且看起来很新，所以应该没什么危险。就是站在上面往下看大概会有点吓人。
姜汜他们距离上方的栈道还有些距离，但是能看到栈道前方出声的人影。
那是个农民打扮的年轻人。他皮肤黝黑，身板结实，正从上方快速往下跑。
下山其实并不比上山轻松，不过这人下山的速度比很多人在平底上走路都要快。
也因此他很快就跑到了支教小队的面前。
“邓老师！”来人的口音夹杂着很浓的乡音，态度倒是很热情，“可把你盼来了！一说老师们今天就来，我们村长打中午就在桥头等着了。这不，看着天晚了让我来接接你们嘛！”
“我记得你，小夥子，你叫宗平，宗哲的哥哥。”老邓乐呵呵的说，“都说了不用来了，这路我都走熟了。”
“那也不行，必须来接老师们！”宗平对支教队的成员们笑着点点头，一伸手就扛起了目之所及处最重的那个包，“走走走，这么多知识分子们，今晚都上村长家，摆大桌欢迎你们！”
“不用不用，都是自己人，哪用得着欢迎。”老邓连声道。
邓老头和宗平在前面说话，队伍的速度也稍微加快了。
水声越来越大，终于占据了所有人的听觉。
很快就到了栈道上，走平地要轻松很多。
姜汜转头看向栏杆外的峭壁。
他看到一条河。
这条河并不宽阔，它奔腾着从最低矮处的山间流出，又在云雾间流向远方。水光粼粼，发出哗哗的响声。
河上方的是两边山的嶙峋石壁，有不少杂乱的草木在其上生长。
出乎预料的美。
等等，似乎有小黑点在峭壁上移动……
姜汜仔细看了看，发现那似乎是一群黑色的小羊。
他靠边侧耳倾听，果然听到了隐藏在哗哗水声中的“咩咩”声。
放眼望去，山壁上居然有很多这样的小黑羊！
小黑羊们在山间灵活的跃动，比宗平还要如履平地。
好多只……是有人养的吗？
姜汜趴在栏杆边上看羊，有些出神了。
“怎么了？”走在前面的女生意识到姜汜的退队，“是累了吗？”
“啊，不是。”姜汜指指小羊们，“能看到那边黑色的东西吗？”
“那是什么？”女生闻言凑过去仔细看了看，突然叫了一声，“呀！小羊！”
这下前面的人也听见了。
“哪呢哪呢？”
“我看看！”
于是大家都不走了，暂停下来趴下看羊。
林雪阳倒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他解释道：“这是一群野羊，平时也没人养它们。这片山里有很多野生动物，羊只是比较常见的一种。”
“这些羊可难逮了，一个个滑的不行！有些还来咱野里拱菜吃。”宗平在前面说道，姜汜猜“野里”就是农田的意思。
“可是它们看起来很小，还挺可爱的。”某个男生说。
“可别小看它们，远远看着是小，其实近看很大的。被这些羊撞一下得养个把月。”宗平连连摇头，“咱村里也只有几个猎户能稳稳逮住这些羊！正好，今天就抓了一只，今天晚上给大夥烤了吃！这野羊的肉结实，但是可香！”
刚刚还说小羊可爱的男生一顿。
等等，好像有点残忍……但是，这可是烤羊肉……
可爱的小黑羊和香喷喷的烤全羊在他眼前晃了晃，男生选择咽了口口水。
“这村里有猎户啊？”姜汜小声嘟哝。
“你不知道呀。”前面的女生回头解释，“这边其实属于自治区，是允许村民捕猎为生的。这山里的地长不出太多粮食，靠买卖交通又困难，所以打猎是不能被抛弃的。”
姜汜以前还真不了解这些事。
“之前不是说这边有土豆？”
“土豆是整个黎河市的特产呀，这些小山村虽然也有好吃的土豆，但是没法运出去太多。而且人家也不能真的只吃土豆。”女生回答。
“这地方这么偏，也不长粮食，国家怎么不把这些人搬到富足的地方去？”女生前面一个瘦瘦的男生也小声问道。
“能去哪啊？哪片富足的土地上没有人？”女生压低了声音，“再说了，就算有，人家也不愿意搬离自己祖辈生活的地方。”
“城镇里总有地方的吧。”男生小声道，“他们一直偏远下去，就会一直穷。”
“但是辰国有很多这样的地方。如果这些人都搬走了，城镇的生存压力会更大，山野则会荒废。”女生摇头，“他们能在这里生存下去，不能强行夺走他们的家啊。”
“也是。”男生不好意思的笑笑，“那还是要发展起来，这片山还挺好看的，应该可以发展旅游业。而且土豆也很好吃。”
“对，发展。”女生握握拳，“比起让他们搬走丶搬到富足的地方，我觉得国家更应该想办法让这些贫穷的地方也变成富足的地方。我之前听说这边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老人孩子居多。还是太落后了。”
“这么说来，这些栏杆都是新修的。”男生敲敲金属栏杆，“而且我们能知道这里，说明这里也在慢慢开放起来。要是真的能发展出旅游业，这些年轻人也不用离开故土了吧？”
姜汜带着微笑听他们说话，一时觉得心情甚好。
旅途中一直没有出现的司安先生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这些孩子，都是好孩子。】他以一种老爷爷的口吻说道，【就是傻了点。】
姜汜哭笑不得：“那我替他们谢谢您？”
司安没接梗，只是缓缓问道：【我问你，如果你从小在逼仄丶破旧的房子里生存，有一天他人告知你，可以搬到明亮精美的大宅里，你去不去？】
“我不用假设，我已经搬了。”姜汜揉揉鼻子，“虽然没有放弃旧房子，但是大院子真的很舒服……”
【良禽择木而栖，百姓择地而生存。】司安缓缓的说，【若富足之地可以容身，又何必做山中民？】
“唔……”
【故土难离，但是放眼这浩荡千百年间，有谁是从祖辈发源之地坚守到现在的？】司安叹息，【每逢天灾战乱，都会有无数流民。能让百姓生存的一隅之地，就是他们的家乡。】
“他们的祖辈，应该也是不得不在这荒山之中安家的吧。”姜汜喃喃。
【你可听过愚公移山？】
“当然听过。”
【愚公之智，岂止一句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司安轻笑，【他又怎能不知搬家即可绕开大山？只是，若是肥沃之地仍有立足之处，谁又愿与天地为敌？】
姜汜心中一震。
他之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啊，若是真的能轻松搬走，又何必去搬山呢？
愚公只是明白，山的外面，是另一种类型的“山”。
不选择捷径只是因为，本来就没有捷径。
【所以愚公选择用自己丶用子子孙孙的力量，为自己开拓一方容身之地。从此以后，生存只看天面，不看人面。】知道姜汜明白了，司安很是欣慰，【祖国这片疆土，就是愚公们用手脚慢慢开拓出来的。】
比起去争夺那些肥沃的地方，比如亲手搬出新的家园。百姓们用自己的坚韧，打造了无数原本并不适合生存的容身地。
因为这份绵延不绝的坚持，这个国度才能成为今天的样子。
或许，祖国地图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曾被百姓们的脚步丈量。
姜汜低头看着脚下的栈道。
石栈道已经很老了，但这不可能是天然形成的。之前的石梯也是，看起来非常有年代感，都不是现代的东西。
那更像是从山中硬生生开出来的路。
或许千百年前，有一队愚公，叮叮当当的凿出了这条路。
现在，他们要去帮助这些愚公的后人，让他们能有更好的生活。
“真好啊。”姜汜吐出一口气，重覆，“真好。”
此时此刻，这片山林在他眼中更有了别样的意味。
这是，被人类征服的山河！
石栈道不算长，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尽头。
栈道的尽头，居然是一座大桥！
这是座结实漂亮的石桥，一看就是新修的。大桥横跨两座山，下面是不息的河水，它就这样强硬的躺在山间，和自然的山野看起来格格不入。
却那么理直气壮。
“这什么时候修了座桥？”邓老头也大吃一惊，“之前不还是铁锁吗？”
“谁说不是呢？这批老师们，你们是选了个好时候来啊！”宗平喜滋滋的说，“这不，这个月新建好的大桥！国家来给咱建的！多敞亮！但凡早来半个月，就得坐铁锁了。”
林雪阳回头给他们解释：“以前这里是一条铁锁，来回都要坐着篮子……”
姜汜看到不少人都松了口气。
“来来来，过桥！也让这桥沾沾文气！”宗平赶紧说。
桥对面，已经能看到村落的痕迹。不少人正守在桥对头，应该是宗平说的村长。
一队人踏上了桥，挨个走了过去。
姜汜最后一个走上去。
走到桥中央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好像……正在被注视着。
姜汜低头左右看去，只看到桥下涛涛的河水。
这座桥太高了，河水距离他太远，即使是姜汜看下去也有点晕。
他赶紧收回视线，跟着队伍走到了桥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