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王浮收到苏轼的信, 沈默半晌, 把下巴搁在案几上, 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 看见院中玩耍的映之和冬郎。
冬郎手里捏着着雪团子,绕着映之转圈圈玩, 他们脚上红色的鹿皮小靴格外晃眼, 两人的笑声清脆悦耳, 惊动了枝上的新雪,簌簌地又落下来几许。
映之说“冬郎,七喜说, 腊梅花开了吔!”
冬郎嘴里含着麦芽糖,话都说不顺溜, 含含糊糊地喊“哪里哪里”
“月亮门后面那一棵。”
“那我们……我们叫上十娘姐姐一起去摘!”
映之牵了他的衣袖,
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姐姐要学习哦,我们自己去摘回来送给她,她一定会很开心。”她从小听力不好,不太能判断出自己的声音大小,私底下说话的时候,声音是比较大的。在外人面前,
她一般都是羞羞怯怯地不说话。
王浮微微一笑,探着身子把窗户推开,对他俩说“出院子的时候小心点, 七喜,你跟着一起去, 请李书文帮忙剪了花枝,不要让他们俩爬树哦!”
几个孩子快乐地笑着,如一阵风般出了庭院,回来的时候,满身香气,戴在脖子上的麂皮手套取了下来,露出冻得通红的小手。
“姐姐,好痒哦!好像有小虫子在手心里爬……呜呜呜……我害怕。”他的小身子扭得很拨浪鼓一样,王浮稍微碰一下他的手,他就“嘤嘤嘤”地哭泣,虽然一副要哭的样子,却没有一滴泪水,一看就是装可怜的。
但王浮还是连忙取了冻伤膏来,给他们俩涂药搓手,捣鼓了好一阵,冬郎才老老实实地爬到她的炕上,打开案几上的飞行棋,和映之玩了起来。
“我扔了六,我走六步!”冬郎掷了骰子,骰子骨碌骨碌滚到他的怀里,他看了一眼,就用手盖住,不让映之看。
映之撅着嘴“我还没看清呢,你把手挪开呀!”
王浮觑了他一眼,用手做了一个“羞羞”的表情,他小脸一红,才不情不愿地把手里的骰子拿出来给映之看。
“是一,你骗我,你好坏呀,不和你玩了!”
冬郎一向聪明,映之虽然大他好几岁,却常常被他捉弄,他会跑会跳以来,全家人都中过他的招,有时候他连纪远都敢捉弄,不过,一物降一物,他最怕王浮,只要王浮一吭声,他就不敢多说话了。
“看这天气,今晚且有一场鹅毛大雪呢!”宋氏怀里抱着个长条形的东西,从院外进来,双喜帮她掸去身上的雪,给她拿了一双室内的毛绒拖鞋,换下了脚上满是雪泥的靴子。
“二婶来了请坐。冬郎和映之正在下棋呢。”
宋氏笑了笑,把怀里的东西打开,给王浮看,竟然是一张七弦琴,通体漆黑发亮,形态流畅优美,一拿出来,似乎就能听见它的铮鸣。
“你可能有所不知,我舅家是制琴大师玄松子的传人,世代制琴,在蜀地很有名气,此代传人便是我的嫡亲舅舅张岳,他一年只制一张琴,非知己挚友不赠不卖,因此世间少有他制的名琴。今年八月,我写了好几封信求他赐琴,因他最是疼爱先慈,破例赐我此琴。这张琴名为‘绮年’,音色清澈柔和,最适合小娘子弹奏,我把它送给你,或是自己学,或是赠予他人,都是极好的。”
王浮抚摸着琴身,这张琴做得极漂亮,她虽然是个外行,却也被它深深吸引住了。宋氏看着她爱不释手的样子,笑意盈盈,把一边正在欺负映之的冬郎捞起来,抱在怀里揉了揉,突然明白了赵氏为何总是喜欢揉王浮的脸皮和小肚子,真的挺舒服的,而且心情莫名就变得特别好。
“多谢二婶,那
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对了,听说二娘姐姐要跟随姐夫入京”
“是啊,新婚的夫妻,哪有一日分得开呢其实我不愿她跟着进京去,第一,何文焕是何家独子,若高中,少不得要在东京或者外任做官,到时候他们夫妻俩倒是在一起逍遥了,亲家公和亲家母谁来奉养若不中,还得接着考,他们不论是回家来还是在东京居住,都得生儿育女了,到时候又是一地鸡毛。第二,风言风语最不利于读书人,耽于情爱容易被人耻笑,不孝顺父母更是连官位都坐不稳,她连这个道理都想不通。”
宋氏现在知道为儿女规划着想了,看着陷入爱情,盲目乐观的女儿,她愁得头发都白了。
“二婶这些话,须同二娘姐姐好好商量一下,她不过是一时糊涂罢了。”其实王浮猜想,二娘有可能是想去东京看看绸缎生意的前景,是否如同王浮所说,来年朝廷将会再开银星和市。因为二娘回门那天,跟她说,何文焕觉得自己力有不逮,很可能考不中,也不想虚耗光阴,打算另找门路入仕。
其实她完全不必亲自去东京,因为范仲淹十一月的来信中已经跟她透露,因为陜西四路捷报频传,西夏人确实安分不少,不光是为了趁虚而入,腐化西夏人,也为了边境百姓的生活,朝廷都打算明年二月重开和市。
“我多劝几次她也就听了。对了,八郎什么时候回来这都快过年了。”
王瑾参加完二娘的婚礼,就被王方派到邓州去办事了。另外,范纯仁考了乡试第一,也就是“解元”,虽然范仲淹没有大肆庆祝,但王家总该派人去祝贺一下。
而且,今年年底磨勘时,邓州一枝独秀,范仲淹因为治下水泥和蜂窝煤事业的发展壮大,评绩为“上”,邓州上缴的赋税翻了几番,仁宗大喜过望,准备给范仲淹升职加薪。结果范仲淹上书,言明赋税增长已经到了最高界限,这是新技术带来的赋税激增,并不是因为他治理有方,如果再延续这样沈重的赋税比例,邓州新兴的水泥厂就会不堪重负,纷纷倒闭,到时候,邓州的赋税可能连往年的一半都不如。
范仲淹的政敌们攻击他危言耸听,更多的人因为听不懂而保持沈默,同平章事文彦博是个老好人,上书帮范仲淹求情,反而一同被人攻讦,范仲淹的老友韩琦也帮忙上书,当时他在定州练兵,取得了很大的成果,定州军军纪严明,声名远扬,本来仁宗也打算把他调回来,结果他一掺和范仲淹的事,就被人说成是范仲淹结党营私,仁宗虽然知道这几人的品行可靠,不会结党,但党争一直是大宋朝廷的暗伤,一旦涉及,各种各样纷乱的说法就会被激起来。
很快,朝堂上又成了一锅粥,仁宗本来就有头疼的毛病,一吵起来,他的头就疼得厉害,一下子厥过去,医官诊断说他不宜大喜大怒,否则有损寿数。
仁宗醒来后,仔细想了许久,突然想到以前有一期《和乐小报》好像写过一个志异故事,是《芙蓉城志异之婉娘》的姊妹篇《钟生》,里面写的是贫寒农家子钟生通过族人资助和良师益友的帮助,勤学上进,一朝登科,入朝为官,在各地做了十几年的知县,期间遇到的神鬼之事,他擅长狱讼断案,手下能人异士辈出,每每碰到不可解释的案子,钟生都能通过蛛丝马迹找到真相。这个故事在《和乐小报》上连载,一期一个故事,每一期结尾都留着结尾的悬念,勾着人们买下一期看故事的来龙去脉,因此卖得极好,每次发售时,赵家书籍铺一开门,立刻就会被抢光,剩下没抢到的人只能等两天后补发的。这《钟生》里有一个故事,与其他的案件有很大不同,听东京城内的学子分析说,这个案子很有可能不是乔生写的。
是的,这个故事是王浮写的,她写钟生到一个偏远地区做知县,这里有一座大山,山里有个世外桃源,发生
了一件惊天大案,全村的百姓因为械斗两败俱伤,只剩下一个老者,老者讲述了桃源里二十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后面王浮用春秋笔法,把前世的几千年历史浓缩在“桃源”这个小社会里,表现了桃源社会从氏族到奴隶,再到封建,最后到资本社会的进程,其中有一段,写的是桃源首领搜刮百姓钱财,用上贡的名义让其他人成为赤贫,最后无力耕作,无力生产,整个社会秩序崩溃了。桃源首领的奴隶们生产了很多绫罗绸缎,却无人购买,他再也收不上贡品了,自己的财产也逐渐减少,直至消失。
这个案件里的核心,也有人分析过,其实暗指朝廷赋税过重,本来仁宗也很生气,但百姓因言获罪,不是明君之行,更何况他也是钟生的“粉丝”,不想为难作者,便把这事轻轻揭过了。
现在他又想起来这个故事,找出来范仲淹的奏折,发现范仲淹的说法与《钟生》里的说法基本一致,心下狐疑,觉得这篇故事就是范仲淹写的。他自己心里清楚,赋税过重,百姓们怨声载道,朝廷根基就会不稳固,但不收税又能怎么办呢怎么养兵怎么养官怎么赈灾救灾怎么缴纳贡钱
仁宗心中烦闷,派了皇城司的人去邓州问范仲淹,范仲淹说“我在邓州的任期已满,按理应该调任到别处去,但我有一个朋友告诉我,如果不确定某项政策合不合适,不如就在一个小地方先做实验,我看邓州就是个很好的实验地,不如官家再给我一年,让我能够自由调整邓州地区的赋税,明年年末,如果邓州的赋税不能比今年上涨一倍以上,那就治我范仲淹的罪,如果能够增长,说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可以在别的地方照样施行。”
这话仁宗没理由不赞成,但朝廷上的其他人就不一定了。但仁宗出乎意料地坚定,让范仲淹照旧知邓州,答应了他的请求,很多人以为,这是第二次“庆历新政”的开端。
是不是第二次“庆历新政”,只有仁宗自己心里清楚,但这件事给他最大的影响,是他突然意识到了办一份朝廷报纸的重要性。正好庞籍给他推荐了一个人才,他本来没想立刻给他安排事情,但现在看来,这个人极合适办报纸。这人叫司马光。
于是,可怜的司马光,本来在家里等着任命,突然接到了一份奇怪的旨意,给他安排了一堆手下,在国子监旁给他搞了一个小院子,让他编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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