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王弗整整一夜没睡, 第二天就起了高烧, 不论郑大夫和孩子们用什么方法, 都降不下她的体表温度,王家上下一片恐慌, 大家都知道, 十娘是王家的核心,她还是王家名下所有产业的缔造者和盛兴者, 至少有一千人依靠着她才能活下去,有两万人因她而受益。如果王弗倒下了, 他们也势必要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
三娘回来了, 陪着赵氏在小佛堂整日念经祷告,王方和王瑾王瑜兄弟俩已经开始茹素, 穿着道士的燕居服在家中走来走去,澄哥儿也隐约感到了家中凝重的气氛,乖巧得不像话。消息传到女学会, 她们的所有活动都停了下来, 各个都做了拿手菜或是抄了经书,送到庙里祭祀祈愿。
几乎整条街上的人都知道了王家十娘病重, 危在旦夕。他们都不敢相信,那个常常戴着幂离从街上路过, 行走如风, 声如黄鹂的小娘子生了重病要死了。她还没满十六岁,人生正是花骨朵般的时候,就将雕零。
书院里的苏轼得到消息已经是一天以后了, 李书文忙得忘了给他报信,他又发愁如何说服父母上王家提亲,本来满腔欢喜,却等来了王弗病重的消息。
苏轼手中的笔落到了纸上,晕染开一大片墨迹,前日对王弗说的话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回来仔细揣摩过,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太过刚硬,没能表现出自己对她本人的喜爱,他懊悔不已,以为王弗生了他的气,这才不让李书文过来报信,谁知她竟病了。
王弗虽然看着瘦弱,但很少生病,苏轼以为跟他说话的同窗是在开玩笑,便笑道:“十娘怎么会生病呢?她身体一向康健。”
“苏兄,这是真的,山下已经传遍了,王家的小十娘发高烧退不下去,眼看着人都要烧坏了!”
这话宛如晴天霹雳,震得苏轼倒退两步,耳中也一片轰鸣声,听不见那个同窗又说了什么,他极力镇定起来,眼神慢慢聚焦,却看到了桌上未完成的画作,那是个举着花猫戏蝶团扇遮住了半张脸的姑娘,一双丹凤眼,眉间点花钿,鬓角插着一朵布做的素栀子,戴着珍珠耳饰,手里拿着一碗鱼食,倚在水榭里纳凉。整张画都不甚细致,唯有一双眼睛格外传神,苏轼擅画枯木怪石和崖兰修竹,人像不是他所长,但从这幅画中可以看出,他并非没有画人像的天赋,只是不爱画罢了。
同窗凑过来看了看,赞叹不已,正要再仔细辨认画中人是谁时,苏轼就把画遮住了。
苏轼将污浊了的画作收起来,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到了他们在山下的家,苏洵见他回来,脸色一黑,问他为何无故归家。
苏轼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斩钉截铁地道:“我要求娶王家十娘,请父亲代我上门提亲!”
随后赶来的程氏听见这话,几欲昏厥,颤声问道:“和仲,你这话什么意思?!”
“儿子想求娶王家十娘为妻,请父亲母亲答应。”
“绝对不行!”“我不同意!”两道声音响起,都是断然的拒绝。
苏轼哀求:“十娘哪里不好?为何父亲母亲不愿我娶她为妻?她贤良淑慧,自幼与我交好,阿娘看着她长大,也是多次称赞过的,她会是一个好儿媳妇的!”
“儿啊,旁人家的女儿怎么能跟自己的儿媳妇相比,她性格要强,不安于室,又是商贾出身,纵然相貌品行上佳,却不是做儿媳妇的人,我要她掌管中馈,督促你学习上进,要她照顾你起食饮居,却唯独不需要她抛头露面,去做什么女学会丶医药学堂,为娘是不会同意她进门的,更何况……更何况她如今病重将死,你如何能娶她?”
实际上蜀人并不那么注重女子贞静贤惠这一点,因为蜀地蛮汉杂居,许多地方还保留着女子当家的习俗,再加
上蜀锦出名,蜀地女子因此能够靠一己之力养家糊口,就是程氏自己,嫁到相对较穷的苏家来,也在外面做了些小生意,主要是贩卖锦缎丝绸和收些租子,使得苏轼父子三人能够毫无挂念地读书。程氏不愿苏轼娶王浮,一个是因为王浮病重将死,另一个大概就是王浮的性格太大胆,与苏轼这个脾气急躁的人在一起,想必只会招致祸事。
程氏苦口婆心地劝告着苏轼,然而苏轼丝毫不为她所动,反而问道:“阿娘也是女儿家,如何不知道当今世道,妇道人家的艰难?就连生下女婴,有些狠心的父母都会把她们溺死!她创建女学会,就是为了让女子有一技之长,有个活命的门路,同为女子,母亲为何理解不了她?”
他顿了顿,接着说:“正是因为她病重垂危,我才更要娶她,若她死了,也是我苏家的人,死后魂魄有所依靠,不至于成了孤魂野鬼;若上天垂怜,她能度过这一劫,我就照顾她一生一世。阿娘,我心里有她,从十岁起,我便惦着她,好不容易才等到她长大,若我不能娶她为妻,将如同行尸走肉,苦不堪言。今生今世,我苏轼只要她一人为妻,求父亲成全!”苏轼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额头已经有了血色。
苏洵知道这个儿子的犟脾气,但王十娘已经病重,怎么可能娶她为儿媳妇?若她死了,再为苏轼续娶就只能从更低的门第中找,比商贾出身的王家门第更低,那还有什么用?他一向对这个天生聪敏的儿子寄予厚望,婚姻大事更是马虎不得,不说有所助益,至少不能拖了后腿吧?
苏轼见苏洵犹豫不决,便知道他还是不答应,他一咬牙,狠下心来,从地上爬起来,回房找到了自己所有的私房钱带上,又跑了出去。
王家人正心烦十娘的病,却隐约听见街上传来了热闹的锣鼓唢呐声,以为今天有人嫁娶,更为伤心,十娘才只有十六岁,过两年她也能嫁人了,但他们似乎等不到那时候了。
谁知那声音由远及近,竟好似停在了他们家门口,李书文听了吩咐出去看,却见门口站着一个红衣郎君,朝他微微一笑,行了一礼道:“苏家和仲前来迎娶王家十娘,劳烦通报。”
李书文吓了一跳,这苏家郎君怕不是疯了罢?那日娘子密会苏家郎君,回来就生了重病,肯定与他脱不了干系,他如今这副做派,又是什么意思?李书文黑了脸,把门重重关上,赶忙回去禀告王方。
王方听了李书文的话,这才知道了王弗病倒前还见过苏轼,又想到前几天苏轼向他打探十娘是否婚配,这才明白苏轼是对他家十娘动了心思,诱惑不成,把十娘吓得生了重病,他竟然又想趁火打劫!
王方本来认为苏轼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平时对他也频频称赞,既喜爱他的文章,又喜爱他的品行,如今看来,倒像是引狼入室,害了他家十娘。王方怒火中烧,拿起旁边使女的拂尘就快步走了出去。
王家大门訇然中开,门口已经聚了一堆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苏轼穿着婚服,身材颀长高大,面白俊朗,高眉深目,任谁见了都要夸他一句“好样貌”。如果他不是这个节骨眼上过来提亲,王方兴许还很高兴,但他选了王弗病重的时候,又直接穿了婚服,只带了乐班子和一顶花轿,如此简陋,如此不合礼法规矩,让王方觉得他傲慢轻佻,更加生气。
“苏和仲,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侄心慕十娘日久,愿娶十娘为妻,以结秦晋之好。”
“胡言乱语!我家十娘向来谨守本分,不曾与旁人暗许情谊,你这小子,为何要败坏她的名声?”
“是小侄仰慕十娘,不关十娘的事,听说十娘病重,我愿娶她为妻,不论她是生是死,为我苏家冢妇,生死不弃。”苏轼又跪倒在王家门口,周围的人都被他的行为吓了
一跳。原来这苏家郎君喜欢小十娘,就连她生死不知都愿意娶她为妻,实在令人动容。
王方皱起眉头,问他:“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自个儿带着花轿上门来是怎么回事?”语气却是有所缓和的,不似之前那般严厉。
“这……”苏轼为难地低下头,众人便知他家父母不愿同王家结亲,不过这也是正常的。
“既然你父母不愿结亲,这事便休要再提,我家十娘是病重,又不是顷刻就去了,不入你苏家的坟地,还有我王家的祖坟。更何况,她身子一向康健,一定能挺过来。”王方说了这话,似乎把对王弗会醒过来的自信都掷在了地上,身子变得佝偻起来,人也苍老了许多。
“叔父,小侄是诚心求娶,小侄也相信十娘能醒过来,但……但万一……她醒不过来……”苏轼的声音沙哑,眉目苦涩,“她醒不过来,我却不能光明正大地祭奠她,不能怀恋与她的过往,这孑然人间,再也没了她,还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