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慧远想要回国, 还得联系他的老朋友们, 他身上钱财不多,本是富家独生子的他,在父母相继去世之后出了家,那些钱财原本足够他舒舒服服地度过一辈子, 只是他向往大宋文化, 一心要来大宋求学,因此变卖了所有家产, 只身渡海而来。
这些年来,他手头的钱也花得七七八八了,其实在报国寺生活, 至少能保证他晚年安稳无虞,回家的路,除了风暴和海盗,还有幕府的盘剥, 但好像整个东亚文化里, 都有一种名叫“落叶归根”的情怀, 他想要回到故土, 也是人之常情。
王弗与慧远签订了一份合同,慧远作为中间人, 能够获得一笔不菲的报酬, 更重要的是,王弗允许他带走赵家书籍铺这些年出版刊物的所有覆印版,这对于爱书如命的慧远来说, 才是最无可抗拒的。
慧远则需要负责王家人在日本的生活和与幕府的交涉,保证新的赵家书籍铺能够不受骚扰,顺利开设。再者他们也需要一批懂得日语,进行翻译工作的人,慧远和他的朋友们,精通大宋与日本文化,定能胜任。不过日本人此时还没有自己的文字系统,他们的上流社会都是看得懂汉字的,要不然白居易的诗歌也不会在日本如此受欢迎。
三月中旬,王弗送别慧远,李书文带了几个经济科和艺科的学生,他们将负责用画笔记录见闻,学习日本文化和语言,在日本建立商业据点。他们这一次出海,乘坐的船只是王家和朝廷合作,做出来的最新研究成果,致远号。
得到仁宗的许可,致远号将沿海上丝路一直远航,预计将会达到波斯湾沿岸,可能要好几年才回来。当然,李书文他们会提前在日本下船,而其他的王家学生们,将会随着这支船队到达更远的国度,在当地收集植物种子丶矿物分布信息,学习文化语言,与当地政权建立商业联系。
仁宗本想派军队护航,以显示上国威严,却被王弗制止,这一次出航只是试探,从商业角度来会更合适,更何况。一旦变成官方宣威,说不定那些弹丸小国就会争相依附大宋,以乞求朝廷赏赐,到时候得不偿失,做了亏本生意。
三月初,苏轼和苏辙成功通过京都部务考试,五月,又通过了制科考试。苏轼以“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考取了第三等的好成绩,天下闻名,无数赞美纷至沓来。苏辙也不落人后,列入第四等。
制科考试的含金量,数倍于科举考试,以往或许有质疑苏轼才能的人,这一次,质疑的声音已经淹没在赞美的辞海中,几不可闻了。
同时,苏洵被任命为校书郎,这一次的差事颇符合他的心意,因为他得到了为本朝皇帝撰写传记的工作,将会接触大量历史资料,而且这样的工作不太需要与人交流,正适合他这个“不会说话”的人。
既然考中了最高的第三等,想必不久朝廷就会有新的任命,但苏轼认为不能因此抛下凤翔府的差事,于是又带着王弗和阿弃回了凤翔府。
回到熟悉的凤翔府居所,已经是六月中了,到处荷香阵阵,渔夫们撑着小船,穿梭在密密匝匝的荷塘里,收获大筐莲子丶菱角丶鸡头米等物,或从水中捞一个长笼起来,便是一串串的鱼虾丶螃蟹丶龟鳖。
王弗抱着阿弃,站在河边,正有一个渔夫撑着竹竿,唱着山歌顺流而下,她挥了挥手,那人就用力撑了一把长篙,朝王弗而来。
“渔家,今天有鲤鱼吗?”
“回娘子的话,鲤鱼丶鲫鱼丶胖头鱼都有,新鲜着呢,刚从河里捞起来,清蒸煲汤都好!对了,娘子,我这里还有两只螃蟹,您要吗?”
“我要的多,恐怕拿不动,你帮我送到家里吧。”
“好嘞!”渔夫长篙一撑,稳住了小船,提着鱼篓跳下来,跟
着王弗回了家。
“汤山那边,有什么新消息?”
渔夫将斗笠拿下来,王弗才发觉这是她从未见过的联系人。
“回王娘子,已经联络上了西夏一个万人部落的首领,不过他们格外警惕,就算是我们做了几个月的铺垫,他们也查探了很多次,才相信我们是真正的匪盗。八月新米下来,他们想要一万石粮食,还想要一千斤茶叶,钟先生已经和他们谈好了价钱,七月初七交涉。”
“很好,钟先生聪明过人,我从来不会担心他的计谋出错。不过我好像没见过你,你是?”
“在下潮生。”
“原来你就是汤山首领之一的潮生。”
“首领不敢当,只是兄弟们擡爱。”
“这次怎么是你来了?我记得以往都是小豆子来的,还给他备好了糯米糍。”小豆子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又黑又瘦,但游泳游得极好,他一入江河,就没人能抓住。
“那小子知道不能来了,还一直在山上哭呢,我当是为了什么事。”
王弗听他口音,应该是陜中人,便多嘴问了一句:“你叫做‘潮生’,却又是陜中口音,冒昧问一句,是哪里人呢?”
潮生沈默半晌,才道:“我是凤翔府人。”
王弗没想到他竟然是本地人,按理来说,如果他是本地人,回了家应该很高兴,可如今一副落寞伤怀的表情,应该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我是定州军的逃兵,本籍是凤翔府,三代贫农,那年征兵之前,哥哥为了给家里人省一口粮,好多天没吃饭,最后饿晕了,我就代替哥哥从了军。后来实在受不了军营中的血腥和杀戮,这才逃到了汤山,改名‘潮生’,与徐虎一起纠集了现在的兄弟们。我不敢让大哥知道自己当了逃兵,所以一直都没回来过。”
王弗听着这话,格外熟悉,好像去年遇上的那个叫做“赖大”的挑担公,他的弟弟也是代他参军去了。原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也有相同的不幸。
“等此间事了,你们也能光明正大地回家了。”
“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大哥。”
王弗无话可说,潮生既然选择面对,她也只能祝福,只是不免多叮嘱几句,让他千万不要泄露了汤山众人现在在做的事。
潮生向王弗作了个揖,道:“夫人再生之德,潮生必不敢忘,愿为夫人马前卒,九死不悔。”
“走的时候,多带一点糯米糍回去吧。”
潮生走了之后,阿弃追着一只皮球跑到了王弗面前,他浑身泥污,不知道又去哪里鬼混了。
王弗拉住阿弃的衣领,对他说:“你知不知道洗衣服很累?”
“知道……阿娘,我闻到螃蟹的香气了,今天吃螃蟹吗?”阿弃如今最擅长的技能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常常把人带到沟里。
“明日,你也自己洗洗脏衣服吧。”
“阿娘!”他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我才四岁。”
“四岁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我四岁的时候,会看着医书帮人治病了。”
“阿娘会医术?那阿娘一定不是个好大夫。”
“嗯?”王弗捏着他柔软粉嫩的脸蛋,手感真好,“我看你又是皮痒了,是不是洗衣服不够累,镇不住你?”
“阿娘~阿娘~”他扭着身子撒娇,“我不要嘛,小东他娘也没让他洗过衣服啊,小东还七岁呢!”
“叫小东哥哥。”小东是隔条街的邻居,这一带的孩子王,不过在阿弃海量的零食攻略下,这一带的孩子已经“叛变”了。
“
阿娘,我给你背一首诗,我不要洗衣服好不好?”小家夥还挺机灵,懂得拿东西来换。
“你背了诗,记住的人是你,获益的也是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阿娘听了阿弃背诗,会特别特别高兴!有钱也买不到快乐呢!”
“我听你背诗,脑壳子疼,一点都不高兴。”王弗难得如此逗弄他,阿弃招数尽出,都被她一一化解。
“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高兴?”苏轼从外头回来,手上抱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一头又枯又黄的乱发,遮住了脸,那孩子似乎很抗拒苏轼的怀抱,用手抵在他胸前,还一直挣扎,搞得苏轼走两步就要颠两下,把他归位。
“这是?”
“说来有些稀奇,这孩子是陈家村的人从山里狼窝捡的,抓活物,吃生肉,整日龇着牙不让生人靠近,咬伤了不少人。陈家村的人本来想让他吃百家饭就这么长大的,可他威胁太大,没办法,就送到衙门来了。”
“哦,原来是狼孩,那怎么如此温驯地让你抱?”
“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安排他,拿布条绑了他的手和嘴,”苏轼把那孩子的头发掀开,露出一张黝黑皴裂的脸来,从骨架上看,这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但他却格外瘦小,看起来和阿弃差不多,“可能是我带去的猪肘子吸引了他,他就跟着我不放,后来我把猪肘子给他了,他就愿意让我抱回家了。”
“既然陈家村的人都驯服不了他,就凭你一个猪肘子,能把这孩子镇住?想必还有别的原因。”
王弗把他嘴上的布条解开,用沾了水的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脏污,顺便理了一下他乱糟糟的头发。
“阿弃,去叫顾大娘准备热水。”王弗使唤完阿弃,又对苏轼说:“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今天你儿子要给你尽孝心,帮你洗衣服。”
“你又在捉弄他,等他长大了,知道小时候你总是欺负他,会是什么想法?哈哈——”
“嘶!”可怜的苏轼,手臂肿成了猪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