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几天之后, 大雪初停, 王映之便不再多做停留, 与王家人告别后, 马不停蹄地赶回益州,途径江陵, 想起王弗的嘱托,便停了下来,前往白芷夫家拜访。
她有孝在身,不能直接登门, 于是以王弗的名义递了拜帖, 请白芷到和乐楼相会。不过半天时间,便听得楼下老马嘶鸣,脚步声杂乱, 她到楼梯口迎接, 看见昔日温柔小意的白芷姐姐跳下马车, 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了她,一身蓝衣干净清爽,绣着成片的木兰花, 显得整个人利落精神,与往日大不相同。
“映之!”她笑着拥抱了映之,携了她的手就往楼上走。白芷刚从外头进来,手上又湿又冷,握着映之炙热的柔荑,不由一楞, 笑道:“小时候冬郎喜欢把自己的手放在雪地里冻红了,然后塞到你和十娘的颈窝里,你们还得给他上冻疮膏,记得吗?现在我也成了冬郎那皮猴了!”
“自然记得,白芷姐姐别来无恙,自你离开益州,我们已经好多年未见了吧?”
“转眼间已经五六年了,我最近总做回到小时候的梦,那时无忧无虑,现在却是红尘俗世中的一介蝼蚁,为生计忧愁,为人情烦恼,真是不愿长大,不愿嫁人啊。”
白芷每每想起小时候与王弗的交往,便觉得恍若梦中,十娘是一个神奇的人,总能把平凡的生活激起些水花来,总之有了她,从来就没有烦忧过,好像那段时光如同流水一般,因为太过开心,所以过得那么快,她想要用力握住,反而让它从指缝中溜走了。
她嫁到齐家,为夫君操持家务,为婆母小姑打理商铺,因为当年与王弗合开了鸭绒被铺子,她手头并不缺钱,从没认真学过如何生财,店铺的收益不好,婆家人便多有责怪,她真是烦透了。更别说那两个一心向外的小姑,就差没有直接和她说,让她把鸭绒铺子给她们做陪嫁了。
更让她寒心的是,那个所谓君子的官人,从来不管家里的事,任由婆母和小姑欺负她,实在被她逼问得没办法了,才义正言辞地说:“你是儿媳,本就不应该你的话,哪一句说错了?你做错了,就应该知错就改!还有,你家里没有教过你,要友悌弟妹吗?她们年纪尚小,不过是喜欢你的衣裳首饰,想要借来穿戴两天,你为何就那么小气,连碰都不肯让她们碰?”
呵呵,如果只是衣裳首饰,她也毫不在乎,但那两个手脚不干净的,竟然想要趁她外出寻药,把她的妆奁打开,搜刮她存下的地契铺面,那可你齐家下一代的东西,就任由你亲爱的妹妹偷走吗?做贼难道不该骂吗?就因为她们是你的妹妹,我是一个外姓人,我就得遵循比她们更严格的道德标准?
白芷本来性格温顺,没什么主见,可与王弗待久了,近朱者赤,也知道嫁妆对她的重要性,更何况那是她自己赚来的钱,与齐家人没有半分关系,她就是施舍给乞丐,也比让他们拿走了好。
一天天过去,白芷愈发心硬如铁,手中的手术刀也比往日拿得更稳当了,她甚至在床头摆了一匣子手术刀,只要那个姓齐的敢靠近她,就掏出刀子与他对峙,这样龌蹉的一家人,根本不值得她为他们生儿育女,做牛做马!
那两个不要脸的小姑子,也被她的明褒暗贬整得坏了名声,整个江陵,谁人不知齐家小娘子偷鸡摸狗,觊觎嫂子的陪嫁,甚至还亲自去偷过。现在她们都快二十岁了,还是嫁不出去,整日在家里惹是生非,连齐荣和他娘都快讨厌死她们俩了。
白芷关起门来不问家事,他们也就着急了,最近一直旁敲侧击,让她出来管管两个小姑,还说什么长嫂如母,让白芷联系一下旧友,看能不能把她们嫁到外地去。白芷接到映之的拜帖,本来那两个虚伪的人是不想让她出
来的,她用两个小姑的婚事做借口,两人就忙不叠答应了。
映之想起王弗的嘱托,见白芷似乎苍老了许多,便知她这几年过得不痛快,于是将她的手握着,用力搓了搓,好像小时候给冬郎取暖那样,白芷感受到她的理解,对她笑了笑,道:“前几年,我还抱有天真的期望,想着只是他们不够了解我,也不了解我喜欢的东西,现在我知道了,不论我是谁,不论我喜欢的是什么,他们都不会满意,本性如此,贪得无厌,我又何必去逢迎?我只愿这一生快快过去,下辈子做个山中砍樵的,河上打鱼的,过我自己想要的日子。”
“白芷姐姐不要说丧气话,今生还长着呢,你的日子必定是越过越好的。对了,阿姐托我给你带了一封信来。”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白芷。
“白芷姐姐见信如晤。许久不见,甚是想念,久在天涯海角,唯此时明月与你共有。”起手两句又温柔又矫情,是王弗的手书没错了。
“北地天寒,已经下了几场大雪了,不知你有没有收到我给你的霜糖?恐怕路途遥远,雪地难行,不过你既然看到了这封信,想必映之就在你身边。回想当年初见,你是豆蔻梢头,我是垂髫幼童,映之还没有你一半高,如今你我皆为人妇,世事沧桑,真像是大梦一场,就换了人间。”
“近来诸事繁杂……与你说过的济世医学院也开办起来了,许多喜爱医术的少年前来求学,一派欣欣向荣,只是可惜你不在我身边,没能看到这一幕。想当年无知无畏时,还同你说过,要让新的医术理论流传天下,要让更多人看到咱们女子也能做个好大夫,很遗憾,我还没能做到。白芷姐姐,我知道你心中一直牵挂着王家学堂的医学班,也知道你从未抛下自己的梦想,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济世医学院,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而我,永远站在你身后,不论你如何抉择,只要你开心就好。”
白芷读罢,眼睛已有些湿润,王弗写得隐晦,可她完全能明白她的意思,从小一起长大,王弗一直是这样的脾气,她把男子和女子等重,把天子和乞儿等重,把做官的同卖糖人的等重。她说,人生一世,要活出自己的价值,要学会让自己快乐,首先要认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人,不必依附父母丶兄弟丶夫君丶儿女,男子做得了的事,女子也一样做得,不过是各有所长。
当年她出嫁时,也想放下手术刀,洗手作羹汤,可婚后不过一月,她便无法忍受了,她不想无所事事,不想整日活在别人的格局中。后来,她重新捡起医书,写信给王弗,王弗问过她想不想做一个真正的大夫,她回答“想”,但她没办法不嫁人。现在王弗又告诉她,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白芷擡起头,眼中泪光已经消散,只剩下熠熠光彩,那是自信的眼神。
“映之,姐姐请你看一场好戏,去不去?”白芷笑吟吟的,将那封信折了,放入怀中,拉了映之的手便问。
“好。”映之已经隐约感受到了什么,反手握住她的手,与她一起出了门。
齐家就在这条街上,宅子不大,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白芷带着映之归家,齐家门子坐在门洞里,裹着厚重的冬衣,连眼皮都不曾擡起来过。
白芷自己开了门进去,问了扫院子的仆妇,知道那一家四口都在花厅吃酒聊天,便径直走了过去。
“大哥,我房里的床帐都旧了,她库房里有一匹天青色的蜀纱,正好用来做床帐,就让她送给我嘛!你到底有没有跟她说过啊?”
“大哥,阿娘说过给我安排了东门陈家的明日相看,我这一身旧衣怎么拿得出手?最少得置齐一套行头才能出门见人吧?等我嫁出去了,你也能多个兄弟帮衬,可不能像嫂嫂那么短视,什么都搂在怀里,不肯
漏出一丁点来……”
“你们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明日我要与同窗们一起登山赏雪景,我还等着她回来,让她去定一个和乐楼的包间呢。”
“荣儿说得对,你们两个的事,可不要耽误了他上进,与同窗多多交游,也能多探听些消息来,到时候金榜题名,也是你们两个脸上有光。二娘,你的首饰都有几大匣子了,若是旧了,送到外面重新打一下就行了,正好换个时兴的款式……”
王映之听到那个“二娘”不服气地嗤笑一声,还想再辩解什么,身边的白芷已经推开大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