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东风寒
苏轼打了个趔趄,连忙向王弗辩解:“跟我没关系啊, 我不认识什么女人……”
王弗当然知道他的为人, 他去了哪里, 见了什么人, 王弗都一清二楚, 再加上双喜那咋咋呼呼的性格,她说王弗的私生子找上门, 都有可能呢!
“我当然知道跟你没关系, 只是人家找你, 怕不是有事, 你去看看吧。”王弗推了苏轼一把, 他却不情不愿的,恨不得黏在王弗身边不动。
双喜冲进来,满脸兴奋的红晕,阿弃和邓阙排排坐在台阶上,捧着脑袋, 一副看戏吃瓜的表情。
王弗看着她就笑得前仰后合, 道:“你是不是怀孕太闲了?唯恐天下不乱, 你这张嘴呀, 整天胡说八道,小心你家大官人抓你去见官。”
双喜还揪着衣角委委屈屈的:“人家就是看到了嘛!她开口便说求见大官人, 问她做什么,她也不肯说,露着两条白花花的胳臂, 穿着打扮跟我们大相径庭,最要紧的是,她真的长得很好看呀!”
“长得好看就是官人外头的女人?”王弗点了她的额头一下,“大呼小叫,不成体统,你肚子这两个呀,说不定跟你一个样。”
“那可不行!”双喜也知道自己做错了,连忙到苏轼面前赔礼道歉,她常和王弗开玩笑,没想到这次太过了,王弗也希望她能改掉这个坏习惯。
苏轼讪笑着,连忙去了前头,见那个找上门的女人。不一会儿,他便皱着眉头回来了,身后跟着个戴着许多银饰,容貌秀美的女人,她穿着花纹古怪的蓝布衣裳,三月底还有点寒凉的天气里,就露着两条胳膊。
王弗问:“她是谁?来找你做什么?”
“我方才都问过了,她闭着嘴不肯开口,任我问什么,都是茫然无措,可能不会说官话。”
双喜在一旁嘀咕:“不对呀,她方才明明口齿清楚地跟我说‘我要见苏知府’,还说了好几遍呢!”
王弗又笑了,看来语言还真是个大问题,可能这个女人只会说那一句,看来她确实有备而来,如此谨慎小心,可能有大事要找苏轼。
阿弃连忙跑到外头去找衙门里负责翻译的书吏,一番折腾后,才知道这女人不是汉人,乃是蛮族。所谓“蛮族”,其实是许多个少数民族的统称,他们广泛生活在岭南以南的大山之中,不与外部沟通,有自己的文化和语言,主要以务农丶采药丶打猎为生,很少出现在泉州府市集上,更别说找到衙门申诉了。
岭南向来林深树密,有烟瘴之毒,寻常人根本不敢到深山野林里去,很多小部落便星罗棋布地落在其中,过着他们与世隔绝的日子。他们神秘而特殊,民间有许多奇异传说,将他们描述得诡异而残忍,其实不然,他们也都是普通百姓,也会有寻常烦恼。
女人名叫龙香兰,父亲是部落首领,他们小河部世代居住在武夷山中,靠近江西地界,发展到如今,还是只有一千人左右,但在武夷山的几个部落里,已经算较大的了。
就算是翻译的书吏,听懂龙香兰的话也很吃力,只能半听半猜,一群人围着她,尽力把她说出的事情记录下来。
“原来如此,她是为了盐引而来,她们部落断盐已经有三个月了。”苏轼叹息着,不论是汉族还是蛮族,都是大宋子民,龙香兰能够通过正常渠道,跋山涉水,一步一步走到泉州府来求助,他自然义不容辞,要为她们部落解决问题。
这事还要提到去年的江西盐政改革一事,二月,屯田员外郎蔡挺被任命为提点江南西路刑狱,负责改革江西盐法。一直以来,江西丶湖南等地完全由官府垄断食盐专卖,漕运淮南食盐售卖,但官盐质量低劣,盐价昂贵,百姓们吃不起,宁愿购买私人偷贩的
盐。而广南东路沿海地区的老百姓大多以煮盐为业,牟取暴利,所以江西等地的盐贩常常偷运广东盐到江西地区贩卖,盐贩偷运活动十分猖獗,屡禁不止。蔡挺甫一到任,就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他查收了当地老百姓私藏的兵器,招募了大批巡捕私盐贩子的吏人丶士兵,搜查出来的私盐贩子贩盐不超过二十斤,群体不足五人,没有携带兵器,就让他们补纳盐税,不追究其他责任。他还将淮南地区的运盐船队分成十二纲,将盐直接运到目的地,不准中途卸下,超载部分食盐由官府平价购买,所得钱财分给押运纲船的吏人,这样就大大减少了偷盗食盐的现象,食盐质量也有所提高。他还下令降低官盐价格,希望老百姓都能吃上食盐。
即使进行了如此大的改革,也只是解决了官盐的贩卖问题,对于私盐的打击主要在于冒险成本的提高,私盐贩子们害怕缴纳高额盐税,回不了本,许多都放弃贩盐,改投他业,这对他们大山里的少数民族的冲击,才是最大的。他们既不能生产食盐,也不能常常到集市上购买官盐,原本就是到部落交换的日子才能见到私盐贩子,买上少量食盐储藏起来,如此一来,连盐都吃不上了。
王弗听完苏轼的补充解释,对这位蔡挺还是十分佩服的,他的盐政改革影响到了小河部落,也是无心之举,这次改革还是很成功的。
“福建的盐政其实也急需改革,”王弗与苏轼关上门,讨论起来,“像泉州府,煮盐贩盐的老百姓绝不在少数,要让他们放弃生计,也是对食盐市场的打击,但若是不规范盐政,任由私盐流入市场,也会引起大的麻烦。现在的情况,还是官盐缺乏竞争力,私盐缺乏管制,良莠不齐。”
“食盐乃人体之本,吃不起盐,百姓又谈何安居乐业?娘子前次说过,有了新的煮盐法,食盐的产量可以提高两倍以上,如果这种煮盐方法能够广泛传播开,整个泉州府生产的食盐,恐怕就足够供给整个福建路了。十娘——”苏轼有些踯躅,毕竟是王弗的研究成果,煮盐之暴利,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也是普通人无法割舍的。
“既然如此,不如你也开始盐政改革。很久以前,我以为吃盐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后来见识愈多,我才明白,不是身边即世界,有许多普通老百姓,生活在没有盐味的世界中。”
王弗在心中默默补充完这句话:“我觉得很难过,因为我曾经的世界,食盐是一种很廉价的东西,人人都吃得起,从没想到食盐会代表幸福,代表生活优渥,人民富足。”
不过,食盐专卖的国政短时期内不会改变,苏轼再怎么改革,也不能将之恢覆成自由市场状态,否则就会完全乱套,至于如何改革,还是他们俩需要努力钻研的东西。
两人回到花厅中,对龙香兰的事也有了解决办法,苏轼正要说,没想到龙香兰盯着王弗看个不停,还十分大胆地靠近了她。
王弗望着她,龙香兰年纪不大,眼神中也没有恶意,就像王弗的妹妹一般,王弗并不反感她,反而对她露出了善意的笑容。
“你——”龙香兰喉咙微动,好不容易吐出来一个字,又想起可以翻译,连忙对着那书吏叽里咕噜了一堆话。
那些书吏听了半天,忽然大惊失色,对王弗说:“夫人,这龙香兰说,您中了很重的瘴毒,要用她们部落的特殊药物才能救治!”
所谓“瘴毒”,大概就是瘴疠丶疟疾一类的,现代解释是亚热带湿热地区的恶性疾病,广泛见于宋人笔记和各种传记,也是人们对南方地区恐惧的最大原因。其实,“瘴疠”是中原人对南蛮环境差异的一种特别认知,只要是在南方产生的诡异症状,都可以归于瘴疠。
其实,瘴疠的产生与南方的地形丶气候丶矿产有很大关系,赣
南丶闽西地下多稀土丶萤石丶煤炭等,富含氟元素丶硬度过高丶重金属超标的水被人饮用,很可能致命。再加上南方湿热,温度高湿度大,还有动植物腐败产生的各种细菌,在北方居住久了的人,无法迅速适应这样的环境,自然感症于外,生一场大病。许多被贬到南方的官员,出发之前便会同家人交待好后事,认为此去必死无疑,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龙香兰说王弗身患瘴毒,王弗是相信的,她原以为自己得了痢疾,已经在用药调治,但始终不见起效。看来还是世居当地的人更了解他们生存的地方,龙香兰一眼便看出了王弗身体不好。
苏轼也慌了,握住王弗的手,四目相对,眼里闪着泪光,连忙问龙香兰:“你们部落真的可以治瘴疠之病?”
书吏转述过去,龙香兰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她说:“我们部落主要以采药为生,人人都懂得一点医术,夫人的病症现在看来还很轻微,寻常大夫不能确诊,但我们生活在瘴毒浓重地方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夫人不必担心,我阿娘治好了无数身患瘴毒的人,这只是小病。”
王弗道:“多谢你的提醒,接下来,还请你多多关照,我同你一起到武夷山中,看看你们部落的生活情况。我也是一个大夫,需要当地的药材,也想向你们族中医术最高明的人请教一二,如果能够消除瘴毒之害,也能造福百姓,遗泽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