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这地方亭台楼阁峥嵘轩峻,山石花木奇巧缤纷,雕梁画栋大有公府人家的气象。
他越走越眼熟,待走到一处正院,擡头一望,正是“荣禧堂”三个大字。
心中悚然一惊,怎么到了内兄家里?
正要退出去,忽然见两个美妇相伴走出来,一个送另一个,旁边还有一位肌肤丰润端庄沈静的少女。
林如海仓皇衣袖遮脸,不敢冒犯。
那带着女儿的美妇对那送出来的夫人说:“姐姐别送了,事既然说定了,我就带着宝钗回去了。”
夫人亦是灿烂的笑意,对少女打量了又打量,笑道:“我就等着喝宝钗的茶了。”
双方具是志得意满的笑。
月升日落,天旋地转。
忽的,满府挂上了彩绸红锦,灯烛堂皇,亮如白昼,照的林如海几乎睁不开眼。
一个面若秋月的公子哥儿高高兴兴地试衣服,穿好了转个圈,旁边大小的丫鬟都笑话他,又赞:“二爷神采英拔,真真是最俊俏的新郎官了。”
他却不以为意:“也不知道林妹妹喜不喜欢,不行,我找林妹妹去。”
旁边一个容貌清秀的丫鬟拉着袖子,劝:“今儿大喜的日子,二爷还么着,仔细林姑娘恼了,怎么还蝎蝎螯螯的,林姑娘一会儿就出来了。”
一边说一边一边给他理鬓整衣。
林如海已经有所猜测,这年轻的公子莫非就是荣国府政内兄的儿子宝玉,自己给黛玉定下的夫婿?
如今看他们张灯结彩准备接亲,可见玉儿依约嫁入荣国府,后半生有了依靠,也不枉费自己的谋划。
这小子,看着倒是个目光清正的模样,对玉儿也上心,林如海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满意,拈着胡须颔首。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玉儿出来,玉儿恐怕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林如海跟着贾宝玉,飘飘荡荡,仗着其他人似乎都看不到自己,把贾宝玉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就打算跟着这小子一气去接亲。
恍惚间画面一转,又来了正堂,亦是红妆遍裹,彩绣辉煌,政内兄和那美妇人坐在正堂,原来那夫人是政内兄的妻室王氏。想到先前她和那对母女的话,林如海心中闪过一丝狐疑。
贾宝玉不去接亲竟然等在正堂内。
林如海有点生气,虽然黛玉是从贾府出嫁,那也不能省了迎亲的一步啊!
正暗自闷气,只见门开了,几个喜气洋洋的丫头子扶着一个盖着红盖头的丽人进来了,小丫头们都欢呼:“新娘子来喽,新娘子来喽……”
林如海有些奇怪,这新娘子身段有些丰腴,莫非玉儿的身子养好了?
旁边的丫头也都不认识,跟着玉儿回来的那个紫娟丫头呢?
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那笑容在明晃晃的灯烛下夸张的有些僵硬。
林如海心中的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浓烈,他不知为何,甩下这满堂高朋亲友,甩下叩拜天地的一对新人,匆匆出门,朝着一个孤灯死寂的角落而去。
外面的天原来已经黑了,热闹喜气都在身后,路的尽头是森森竹影,稀疏的月光下竹影斑驳在旧纱窗上,越发冷寂了。
“宝玉……”
啼血般哀声刺破静夜——
林如海心中大恸,闯入门中,只来得及看见女儿不甘阖上的一双眼,清凌凌地看着世间……
“呃……”
林如海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厚厚的绣花帐子把光挡的严严实实,他心脏剧烈的跳着,慌的像是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老爷,可是要水?”上夜的丫鬟问。
林如海揉了揉眉心,沈声道:“不必了,几更天了?”
“刚卯正一刻。”
“这么晚了,怎么不叫我?”林如海趿拉着鞋,一边洗漱一边问,“玉儿呢?”
丫头一边麻利地递上巾帕,一边回话:“姑娘早上来了一回,听说老爷还在睡,就叫咱们都不许打扰,叫老爷清清静静地歇一觉。”
林如海迫不及待道:“叫姑娘来,早饭就摆在这,我和她一起用。”
他现在就想看到自己的女儿好好地站在这儿,证明那梦不过是自己日有所忧的显化罢了。
两人在饭桌上,林如海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黛玉。
黛玉奇怪,问:“父亲怎么了?玉儿有什么不妥吗?”
林如海安抚地笑笑,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多吃些。”
看着黛玉吃菜,他犹豫半晌,还是问了:“黛玉在贾府,有没有交好的小姐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黛玉以为父亲关心自己的生活,想了想。
“和迎春姐姐赶围棋,闲了做做针线,有时候和宝玉制胭脂,对了,也去和薛家的宝钗姐姐说说话。”
“宝钗?”
“就是金陵的皇商薛家的姑娘,听说是紫薇舍人之后。”黛玉解释。
林如海心中大惊!
梦中的少女竟然真实存在,莫非昨夜梦境是上天示警?
他若有所思:“我听说他们家的人都不像我们家,身子骨健壮的很,你既然跟人家玩得好,怎么也没学着长胖一点?”
黛玉撅嘴:“宝钗姐姐是先天壮,我怎么比得了?”
黛玉没反驳,那宝钗果然生的丰腴。
林如海心沈下去。
自己从未见过薛家人,梦中这少女的名字丶身材却都对上了。
想到贾府高朋满座,想到王夫人“我等着喝宝钗的茶”,想到此刻就住在府里带来了史太君口信儿的贾琏,林如海满腹愁肠。
如今的绸缪还不够保证女儿的未来吗?
林如海眸中暗色流转,既然拿了钱,就不能不做事,自己可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圣人啊!
想到自己查到的那些东西,以及为荣国府擦的屁股,还有皇帝偶尔在折子的批覆上流露出的态度,林如海心中有了决定。
此刻只消再考虑考虑黛玉的态度。
林如海问:“宝玉以后都陪你制胭脂玩,你喜欢吗?”
黛玉愕然:“父亲问这个做什么?”
随即又懊恼,怎么回了家说话就这样放松,连这些话也说给父亲听了,这下父亲该对宝玉印象不好了。
“宝玉只有放了学回来,才抽时间陪陪我玩这些,我们也说些别的。”
“父亲不是这意思,文人雅趣,有爱舞文弄墨的,有喜耕作养性的,做做胭脂也没什么不好,人有癖才可交。你在我膝下长大,一向如同男儿般教养,去了荣国府,我也不在你身边,也不知道你过得开不开心,快不快活。”
黛玉忙解释:“宝哥哥关心照顾我,我自然开心的。”
林如海听得这个回答,心中有了计较。
就待联系几个相熟的同年。
这厢,林如海打算给女儿安排一个更有保证的未来;那厢,甄潆涟出了新变故。
“嘶~”甄潆涟被林如海的意识从梦境中震出来,捂着脑袋在床上打滚儿。
隔壁床的文杏从帐子里探出脑袋。
“香菱姐姐怎么了?”
甄潆涟忍着:“没事,做噩梦了。”
对面没声音了,也许睡着了。
甄潆涟这才用枕头死死捂住脑袋,在下面要死不活的喘着气,就跟低血糖电解质紊乱还晕车完了脑袋一下子磕在马路牙子上似的,晕的整个人对身体都没控制力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被梦境主人强烈的感情所冲击,以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别人的梦境里很安全的,可以肆意营造场景,改换设定,现在想想,当初在贾宝玉的梦境中没有受伤,好好的出来了,真的感谢宝玉对美女的信任和热爱。
在当时的情况下,对梦境都没有任何质疑。
看来入梦也不是那么安全,如果潜入别人的梦境,对自己的压力不会很大,但如果完全由自己构建,对于精神的要求就更高了。如果参与梦境的另一人再对梦境的内容产生强烈的对抗丶否定心理,其结局就不乐观。
这就像,在别人的地盘打架打翻了桌椅板凳,无论输赢,损失最大是地盘的主人,而在自己的梦境打架,梦境一散,自己就是那个武侠剧里被拆了客栈且得不到赔偿的老板。
脑子里正翻江倒海,压在身下的风月宝鉴还出幺蛾子。
被幽绿鬼火烧的无声无息的镜子,在甄潆涟捂着脑袋翻滚的时候,镜面划过乌光,此刻甄潆涟却已经没有精力去关注它。
她神魂不稳,飘飘忽忽,被吸进了风月宝鉴的正面。
进去就仿佛是进了波轮洗衣机的衣服,被绞的像个破布娃娃。
里面迎接的不是贾瑞眼中的神妃仙子王熙凤,而是阴风席卷沧海,洪波卷起巨浪,没有天没有地,只有无尽的风声和浪涛。
甄潆涟的魂魄在飓风和海浪中,像一张纸似的,轻易就可以撕碎。
她想稳住自己的身体,但是你试过在台风中固定自己吗?
因为太剧烈,太扭曲,眼前只剩下灰色的烟雾和线条。
耳边充斥着尖锐的鬼号声,那些嚎叫哀哭像是钢丝一样不停的在甄潆涟的耳膜上划来划去,好像把她的头皮掀起,撕开血红的筋膜,在脑浆里搅拌丶搅拌……
“——撕碎她——撕碎她——”
“——吃她的肉——嚼碎骨头——”
海面下扭曲的群鬼,伸出畸形的手抓向风中那道浅淡的影子。
尖利的指甲,流着涎水的獠牙,互相吞噬,又虎视眈眈着那鲜美的活人生魂,只等着她一旦彻底睡去,再也没了神智,就把她撕扯殆尽……
要死了吗?
她模模糊糊地想。
我还没有,还没有什么?
脑子像是生了锈,又像是陷在沼泽中。
对了,我还没有混出个人样,我还没有出人头地。
我还没有让我妈知道,我可以不靠男人,不靠结婚,也能过上我想要的生活!
我还没有为自己争一口气!
醒过来,睁开眼!
她在心里叫了自己几百声,几千声:“甄潆涟,你醒过来。”
你想想,你还没有告诉她们,你不要嫁人,不要生小孩,不要像你一样在家里被呼来喝去,不要叫“银联”这么可笑的名字——醒过来啊!!!
灰色的空间里,突然多出了一声积分到账的提示。
抽卡——所有的精神全部按在最明显的转盘上。
攒起来的所有积分都注入其中。
翻丶翻丶翻……
一双流着血泪的眼睛张开了,世界暗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