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焦心如焚地等了好些天,终于在半个月后得了花倩娘从荣国府听来的消息:“林姑老爷没了。”
琏二爷留在扬州帮衬着姑老爷的后事。
那个前夜还温润儒雅为自己出主意的林如海突然,从这个世界抹去了。
为什么呢?
虽然对这天早有预料,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么快,聊天时也完全没看出将死之态!
心里空落落的,林如海真的是个极好的聊天对象,也许是因为在梦中,也许是因为他自觉没几日好活了,行事说话异常坦荡,甄潆涟觉得这才是自己理想中父亲的形象。
如切如磋丶如琢如磨,能耐心平和地和自己说话,能在自己遇到困境时稍加点拨……
她都有点羡慕黛玉了。
如今这样一个人这么突兀的走了,连最后一句话也说的那么不伦不类。
等黛玉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年底了,没几日贾政生辰,带回来一个令荣国府全家人振奋的消息——贾元春加封贤德妃了。
甄潆涟只是冷笑,接下来就真正要搭戏台子唱戏了,好演一出大厦倾颓,家败人亡的好戏。
京里的木料石料都开始价格飙升,连带着那奇花异草假山卵石也卖的断了货。
甄潆涟出门倪二婶子的闲话都从秦可卿的丧事换成了盖园子,今儿周贵人家高价买的好木料,明儿吴贵人家在哪里划了好大的地,后儿贾家请了山子野来设计的图。
可惜这些生意小老百姓没资本插上一手,只好望而兴叹。
不过奇怪的是,京城里其它家地省亲别院已经开始动工了,贾府的却只是把石材木料买在那里,至今没有听到招工的风声。
这个问题,仍然是花倩娘给解了惑。
黛玉回到荣国府,一路舟车劳顿兼之伤心,整个人愈发的超逸了。
她回府先拜见了老太太,又送上父亲的一封亲笔信件。
老太太疑惑,还纳闷呢,心知林如海死前绝笔必然是对黛玉的安排了,想到自己叫贾琏带去的话,心中预料想来林如海是答应了。
赶紧叫鸳鸯拿水晶镜片来,对着灯光看去,看了两行字,面色渐渐阴沈下来。
黛玉只觉得心中惴惴,不知父亲心中说了什么,转念又想,无论父亲写了什么想来都是为自己考虑,也就不忐忑了。
老太太忍着怒气看完整封信,叫鸳鸯:“把我那个紫檀的匣子拿来。”
接过匣子就果断把信锁在匣子里了,连钥匙都自己拿着。
又看林黛玉,满脸无知无觉,也不好多说什么,就借口累了叫黛玉和姐妹们说说话去。
正巧宝玉进来了,亲亲热热地喊:“林妹妹。”
正要挨着林妹妹说话,就被贾母叫过去:“你别闹你林妹妹,她一路劳累,正该歇息歇息。”几句话就叫宝玉待在贾母身边给老人家凑趣儿了。
林黛玉虽然不解,但心中隐隐感觉老太太自从看完信就莫名疏远起来,不知自己何处行差踏错,因老太太往日疼爱如今隐约疏远,一时因为父亲亡故寄人篱下的惶惑生出来。
只好回去收拾书籍,又把笔墨等物一一送给宝钗三春,还特意给甄潆涟带了扬州的莲花灯,想是记着甄潆涟曾经跟她聊天的时候提过一嘴,京里的灯都粗糙,不如南边的雅致。
偏紫鹃送过去的时候,莺儿却说香菱早出去了。
问在哪,也说不清,只说跟着父母回老家了。
林黛玉心中越发苦闷,只觉得事情一波接一波,叫人无所适从,那亲生父母竟连个地址都不曾留下,莫非人世间都是这样,毫无预兆就是永别?
加之这日王夫人又叫了黛玉去荣禧堂,先是细细关心了番黛玉的心事,惹得黛玉回想起林如海又哭了一场。
王夫人忙揽住黛玉:“快别哭了,你从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这里就和你自己的家是一样的,再别提什么无亲无故的话了。”
林黛玉道:“舅母莫恼,黛玉受教了。”
沈吟了片刻,王夫人又做出为难的样子:“如今家里正有一件喜事,你大姐姐在宫里,晋封贤德妃了,宫里老圣人又格外开恩,允许后妃省亲,如今府里为这个事忙忙乱乱的,你身子一向弱质,怕扰了你。”
“我这里有些上好的燕窝,叫丫鬟们每天给你熬一盅,也好调理一二,晚上睡得沈些。”
林黛玉有点受宠若惊了,她自来了这里,王夫人总对她淡淡的,何曾有过这样关怀的时候?常言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林黛玉于是道:“二舅母好意,黛玉厚颜领了。”对王夫人脸上的愁色只做不见。
王夫人见她不主动问,又叹了口气。
林黛玉美目轻擡:“大姐姐逢着如此喜事,舅母为何叹气呢?”
王夫人方肉麻地把对宝钗的称呼拿出来:“我的儿,你哪里知道,这恩典深重,可咱们府里也有为难之处啊!”
黛玉配合,露出疑问表情。
王夫人扭捏再三,方痛快说出来:“若要请旨省亲,需得家中有重宇别怨,能够配得上鸾架驻跸。咱们家也不过是中等人家,哪里有那么多的银钱去建别苑,可怜你大姐姐离了我这么些年,我竟不能见她一面一叙天伦。” 说着,眼睛忍不住湿了,揾了揾泪,又道:“宝玉从小就是她大姐姐启蒙,最是听大姐姐的话,他们姐弟俩感情最要好。若是元春能看到你和宝玉这样的好,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林黛玉向来是个灵透人,心较比干多一窍,何况王夫人又说的这样明白,几乎是粗暴了。
元春看了自己和宝玉好,就高兴,宝玉又听姐姐话,这是什么意思?
是以宝玉为筹码,叫自己支持省亲的意思。
自己又能拿什么支持?
耳边回响着“哪有那么多银钱去建省亲别院”。
只觉头晕目眩,她毕竟是个不曾经过世俗锱铢的年轻姑娘,哪里受过这样把感情拿来当交易的话,只觉得自己和宝玉,在别人眼里竟然是可以买卖的,如此不堪。
这人又是自己心中隐约想过,又不敢深想的婆婆。
平日里连开玩笑都云遮雾罩,隔着一层打哑迷,如今却被用这样庸俗不堪的方式挑明。
林黛玉脑中一片混沌,面上还强撑着笑:“大姐姐苦尽甘来,舅母如今也可稍稍放心。”
王夫人心中暗骂她奸滑,竟然不接自己的话,面上还是一团和气,又怀疑黛玉是不是天天读书本子把脑袋读木楞了,没听明白自己的暗示,干脆说的再明白了些。
她握着黛玉的手,笑眯眯道:“这些年我冷眼瞧着,宝玉心里眼里都是你,咱们家老太太和姐妹们也没有不喜欢你的,你呀,要是能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我心里不知道多么高兴。”
她以为黛玉会羞红了脸,说两句不好意思的话,自己再借着情分提出暂且挪用些财务摆设,等以后这些东西都是宝玉的,也就是他们小两口的,黛玉一个自幼丧母覆而丧服的孤女难道能不心动吗?
亏得她没机会把这些荒唐话说出口,在王夫人话音刚落,黛玉就眼圈红了,心里已经是一片冰凉。想到自己如今处境,不愿让人看轻,生生忍下来。
黛玉把王夫人的手拨下来,正色道:“这些话二舅母不该跟我说,黛玉自然听从爹爹的安排。”
“你爹不是……过身了吗?”王夫人悚然一惊,还以为林如海的鬼魂在哪看着自己呢,转而又生气,这个妮子跟自己说些不着四六的话,就是不应自己的话。
黛玉解释:“爹爹虽然……”泪珠要落不落,摇摇欲坠,待王夫人要拿帕子给自己拭泪,她又忙收了泪,道:“但我上京之前,爹爹已经联系按察御史沈世伯,户部赵世叔,将我托付与两位。父亲一片慈心,我却不能尽孝于父亲膝下……”
说着晶莹的泪珠顺着腮边滚落下来,叫人揪心。
王夫人心中暗自惊疑:林丫头没爹没娘正好拿捏,林如海死就死了,如何又突然把林丫头的婚事托付给外人?难道他还信不过自己岳家吗?不知林如海可有留什么后手。
其实这不过是黛玉故意把话说的语焉不详,林如海临死前确实是把女儿托付给两位同年,但并未涉及婚事,只是把林府的财务分为三份,一份上交国库,以谢天恩;一份叫好友转交荣国府作为黛玉在此生活之资;最后一份乃是黛玉日后出嫁的嫁妆,暂且存放在升平钱庄,两位好友和荣国府以及黛玉自己各留一份底联。
倒是贾母收到的那封信里,有对黛玉婚事的安排,乃是请托贾母给黛玉寻个性情温驯的好男子入赘林家,为林家延续香火,以后他和贾敏在地下也能有后人祭奠。
好家夥,这不是戳贾母肺管子吗?她一心想让两个玉儿凑一对儿,但是想也知道荣国府二房的凤凰蛋能舍出去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吗?
当然这些黛玉是不知道的,她只牢牢记着林如海给她说的话:“玉儿,你的婚事我已经安排好了,待你十六岁及笄,自然会有人来为你操持。”
彼时林黛玉还不明白,但是看老父喘息都费力还强撑着一口气交代,她也无心再关心这些事,只是胡乱点头。
林如海目光勾勒着女儿尚且稚嫩的面容,不舍的闭上了眼。
王夫人眼见着从黛玉这里找不到突破口,悻悻地叫她走了,又私下找贾琏商量,他亲自去了扬州,在那里待了小一年,又帮忙操持了林如海的丧事,恐怕早就肥了自己的荷包,正好叫他为家里出出力。
贾琏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油锅里的银子都敢捞,谁能从他手里抠银子使?何况他苦着脸:“想是林姑丈不知怎么对府里离了心,侄儿去了以后,才发现那府里的事情我竟然沾不得手,俱被林姑丈料理的妥妥当当。就是后事,林姑丈也早早请托了沈巡按安排,他们是同年的交情,我竟然被撂开了。”
王夫人怀疑:“哪有亲侄儿不用,去用外人的道理?”
贾琏忙赌咒发誓:“太太素来是知道我的,若说别的我不在行,可凤姐儿和我对太太老爷的孝心,阖府里也是说的着的,我怎么敢拿这样的事诳太太?若真是我说谎了,这样的谎话便出去打听打听,岂不是一戳就破?”
贾琏确实没撒谎,他也觉得委屈,虽说自己有点私心,但被姑父这么防着,自小也是锦衣玉食的公府子弟,谁能没点儿骄傲呢?
不过王夫人是不管这个的,她的女儿封妃了,这是阖府的荣耀。
你们贾家的男人前程都在我女儿的裙子上拴着,不出钱就想光拿好处哪有那么便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