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寅时三刻,更深露重,正值贪睡的好时辰。
北境遐州,清晖镇,一座玲珑毓秀的风雅别苑,此刻灯火通明,主子下人进进出出,围绕着正屋忙作一团。
院中,不败青松的针叶上结着水珠,经一夜冷冽洗礼,结成一根又一根包裹在外的透明色冰霜。
屋内一个男子半裸着上半身,左肩清晰可见的横着道一掌长的伤口。
乍一望去,男子身形凛凛,相貌堂堂,流畅的线条足矣证实躯体的精壮。
他肌肤光滑紧致,宽肩窄腰,肌理从大臂蔓延到小臂,从胸腹一直向下,扎进推在腹部的衣料中,引得无限遐想。
若不是那道血涔涔的狰狞伤口大煞风景,否则又将会是何等的风光无限……
男子身前,一位须发全白的老者神色紧张,全神贯注地处理着伤口。另两个小医童忙不叠的递针,取药,屋中除了弥漫着血气之外,气氛亦是一派凝重。
“再换盆水来。”郎中老先生将手简单涮了涮,洗掉血迹,视线未动,口中低低吩咐道。
站在屏风后待令的小丫鬟闻言,麻利地从炭炉上拿下铜壶,往事先备好的清水盆里注入热水。
一多半冷水,一少半沸水,小丫鬟在第五次时便已驾轻就熟,快速兑好温热适宜的水,垂头端送了进去。
她是府里从京城带来的心腹丫头,熟知所有人的身份,以及每桩每件背后带来的影响。
主子昨儿个离开半晌,再回来便莫名其妙受了重伤……这其中的内幕她连想都不敢想,甚至进去时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待退身里屋,走到外面去泼换下来的血水。
馀光瞥到门口立着两个亲卫,正半垂头颅,老老实实的挨骂受训。
陆行川一改玩世不恭,那副神情虽不至于严苛,但也绝对算不上是好看。
“说话啊?都哑巴了?”
“殿下到底是在哪受的伤?被什么人所伤?为何你们没派人跟着他?”
“昨儿个晌午,我将宋辞姑娘送回家,返程路上分明还见过他!为什么仅仅一个下午,人就变成这样了?”
在此种质问之下,亲卫坚韧的意志,不免也有些被惭愧所松动,臊着脸道:“陆大人,今日之事是属下的失职……殿下昨午出门,我等刚想要跟上去,却被殿下打发了回来,而后便没有再继续跟进。”
“当时应该再坚定些的,或许殿下就不会出事了。”
“属下有罪,属下该死,是杀是剐,任凭陆大人责罚!”
陆行川恨的咬了咬牙:“确实有罪,也确实该死……但死之前,告诉我,伤到殿下的是些什么人?”
“就是几个普通的山匪。”
“山匪?”陆行川纳闷:“他们怎么会知晓殿下的身份?”
“看样子,他们并不知晓殿下的身份。”
陆行川心下那股疑惑难解,全部显现到了脸上:“那就更奇怪了!都不知道身份,为何要来招惹咱们?”
“是殿下主动跑到他们地盘上去的。”
“嘶……?”陆行川一手横在胸前,一只手摩挲起下巴。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两名小医童从屋内退了出来。
“结束了?”
小医童毕恭毕敬:“是的,陆大人,师父已经将殿下的伤口处理完毕,现在交代注意事宜。”
陆行川立刻放下手,做势向屋里走去。
“大人!那我们……”亲卫欲言又止。
陆行川冷冷扫他们一眼,没多做停留,轻飘飘撂下一句:“是去是留,殿下自会做决定,都回去等消息吧。”
说罢,他擡脚迈进了正屋的房门。
由外堂步入寝室,一股浓重的血气扑鼻而来。
此刻的萧让尘已穿好衣衫,看上去除了面无血色,嘴唇苍白,其他与寻常并无两样。
“劳烦吴医令了。”
伤口被妥善的处理好,老者终于露出进门以来,首个缓和的面容:“承王殿下客气,老朽身为医者追随您的左右,这都是分内之事,谈不及劳烦二字。”
“这些年苦于您身上的顽疾,用尽办法,仍无济于事,原是下官失了职责。承蒙殿下仁善,才留老朽在府中苟存这么多年。”
眼前的老者在京城时,曾任宫中的太医令,医术独到技巧高明,统领整个太医署。后因萧让尘的祖母大长公主为孙儿四处寻觅良医,自此双方熟识。
改立太子那一阵迅猛的浪潮过后,吴医令也透过错综覆杂的形势,看清整个西丘之中真正有实力的靠山。最终识时务的选择在萧让尘隐居北境之时,以年迈为由辞官,一路跟随至此。
双方说因权财而聚,其中也有几分势利。
若说人格征服,相处着相处着,慢慢也存有几分纯粹的交情。
就像有些嘱咐,放到刚认识时,他是绝对不会多嘴的,但求拿份内的银子,做份内之事即可。
放到眼下,与萧让尘相熟后,作为上多了几分尽善尽美,态度也愈渐心诚性善。
老者上前给落座的萧让尘搭了把手,嘴里嘱托道:“就寝的时候尽量用右侧来躺,别压到创口。”
“最早今日,最迟明日,便会发起高热,那是正常反应,不要过于担忧。”
“下官为您开的几副药,记得按时服用,明日下官会来为您换药,这期间若有什么问题,可随时派人过来传唤。”
“还有。”吴医令细细嗅了嗅,从血腥气中抽丝剥茧,分辨出雕花炉中袅绕燃出的香料:“天泽香活血,恐不利于您伤口的愈合。若非要燃熏香,改换成沈檀二香任意一种即可,安神助眠,静心养气,对您伤口疼痛难以入睡,或会起到帮助。”
这等小事,没等萧让尘回答,身旁的陆行川抢先替他应道:“明白了,这就派人把香撤走。”
吴医令点点头,最后又左瞧右看一番,暂没发现其他问题,对萧让尘陆行川浅行一个礼,迈着沈着的步伐离去。
正屋中一时只剩下萧陆二人。
陆行川虽跟了他十几年,寻常相处时视他如兄如友,但两者间总归相差悬殊。
一个是大长公主和平阳公的孙子,皇亲贵胄,一个则是侯爷之子。
一个曾执掌江山,威名显赫,一个因是他的伴读,才在朝堂混得一席之地……
日常玩闹归玩闹,归根究底,总还是不同的。
陆行川面对他,心中有因担忧而生的埋怨,却不敢像在外面对亲卫那般质问他,只能任话语在腹中百转千回,终轻轻其口。
“好端端的,为何会突然跑进山匪的领地?”
萧让尘不语。
他又问:“出门时怎么不带人呢?”
萧让尘还是不语。
陆行川穷追不舍:“你的身手那么好,别说十个八个小山匪,就是二十个三十个,那还不是像切白菜似的?怎么会搞成这样?”
面对持续的沈默,好像拳拳都落到棉花上。
他不禁有些愠怒:“如果今天这一刀,你躲的慢些,或是再刺的偏些,你这条命就没了你知道吗!”
“到底要干嘛啊这是?平时不是挺稳重的吗?十头牛都拉不动你去犯险!怎么了今天?疯啦?”
他气急,也顾不了那么多,脸红脖子粗的咬紧字句,没敢针对萧让尘,只恶狠狠地指向桌面,说给他听:“简直就是……不可理喻!意气用事!丧心病狂!你……”
擡眼,对上萧让尘冷厉美艳的狐狸眸,他顿时瘪了气,将后面咽了回去。
“伴读五年,我什么都没学会,原来墨水都学进你肚子里去了。”他冷冷揶揄陆行川:“学的这么好,再来几个?”
陆行川别过脸,赌气没有接话。
萧让尘见他这样,觉得有些无语,同时又有些好笑,轻不可闻地嗤了一声。
随后,他下达逐客令:“不说的话就出去吧,我要歇着了。”
语罢半晌,陆行川没有动,过了一会,突然“腾”地一声站起身,往外面走去。
走至一半,忽想起什么,他又退了回来:“墨风!进来把熏香撤走,换成沈……”
“算了,麻烦劲儿的。”他止住墨风开香炉的动作,摆了摆手:“直接连炉端走,与我的换一换,我屋里点的是沈香。”
终于,陆行川携抱着香炉的墨风,两人共同走出正屋。
萧让尘总算得到片刻安宁,忍着疼痛宿到床上,合起双眸蓄养精神。
刚经历一番苦战,卸下防备没多久,外加伤口一阵又一阵的绞痛,他始终难以入睡。
直到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进入混乱的梦境。
梦里,他抱着她永无止境的奔袭丶逃离,无论怎么加快速度,累的心快从胸膛里跳出来……却偏是甩不掉后面的山匪。
无奈,他转身为一线生机而战。
手起刀落,匪徒身首分离,殷红的鲜血喷洒满他的身上脸上。
突然,她一把扯掉眼前遮挡的布条,见到他手持弯刀,浑身是血,犹若鬼殿修罗……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摇头后退,一对明艳杏眸蓄满泪水。
他慌不择言的向她解释:“不是那样的,不是……你别怕我,我不会伤害你。”
她不断后退,眼中的情绪从畏惧惊恐,变得厌恶唾弃。
“你别过来!离我远点!杀人凶手!”
“可……是我救了你啊!若我不杀他们,那死的就该是我们了!”
“狡辩!杀人就是杀人!我讨厌手上沾满鲜血的人!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慌了,连忙扔下刀,极力地擦手上身上的血迹。可那赤红就像是烙印在身上一样,凭他怎么蹭,怎么搓,甚至拿刀刃往下割……偏是牢牢生长在他的身躯之上。
她越跑越远,他双腿却如灌铅了一样,半分都擡不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视线内,没有一丁点踪迹。
突然,脚下一个失重,仿若掉落万丈深渊……然后,他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殿下,您醒了!”
“恰好赶上您醒了过来,要不我还发愁怎么叫您呢!”
他扶着床塌,一点点坐起身:“怎么了?”
“宋姑娘来了,指名说要见您,眼下正在前厅里候着呢!”
萧让尘心底一惊,但面上看不出端倪,狐狸眸顺思绪,心不在焉的缓缓移动:“哪个宋姑娘?”
“当然是宋辞姑娘呀!咱们府上还认识第二个宋姑娘吗?”
他从床塌上下来:“她的情绪看上去如何?生气吗?”
息竹摇摇头,一头雾水:“不啊,为什么这么问?”
“那就好。”他站起身:“替我更衣。”
片刻过后,萧让尘一如以往般,气定神闲出现在前厅。
再次见到宋辞,他的心境很是覆杂。与初见时不同,与在东街偶尔相逢时不同,与她住在别苑时也不同……总之,是一种别扭混合着欢喜,其中又夹杂担忧的微妙感。
他正想着要怎么开口,才能显得置身事外,毫不相干。
这时,她单刀直入的甩出一个问题。
“昨天,在山上救我的人,是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