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耀阳初升,浓重深沈的夜幕被逐渐驱散,天际由墨蓝转变的旻澈……日晷的印记也不知不觉爬到了辰时。
清晖别苑的院落里,挂满霜雪的琼脂玉树在日光的映照下,被勾起一层金边儿,此刻正随温度的升高融化着,垂下滴滴答答的晶莹。
前厅中,众人再度齐聚。
萧让尘,陆行川,宋辞……可以说除了陆夫人不在,剩下与隔一天之前的人员配置没什么两样。
两个男子坐在主位,宋辞坐在旁侧的客位,还没等过多招呼寒暄,她便按耐不住,径直向萧让尘问出一句。
“昨天在山上救我的人,是不是你?”
此话一出,场上鸦雀无声,近乎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僵持不下的局面当中。
首先是心虚的萧让尘。
面对毫不拐弯抹角的质问,他喉咙一紧,鼻息也跟着促狭起来,面色虽看不出什么端倪,可覆在把手上的五个指尖却暗暗着力,攥得发白。
与此同时,陆行川也根据这一句话,瞬间理清所有前因后果,一脸大彻大悟,后知后觉。
他的反应似乎比萧让尘还要惊恐激动,偏过头紧盯身旁人,就差拍腿高呼了。
陆行川的视线看似无声,实则带着铺天盖地的喧嚷,一句又一句的戳到萧让尘脸上。
“好啊你!!原来是这么回事!”
“前尘纠葛后世矛盾,朝堂后院,谋财谋权……我从头到尾挨个想了一遍!结果万万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
“可为什么偏偏是宋辞?你们昨天半宿未归,到底发生什么了?”
“你明知我喜欢她,你为何……还要这样做!”
整个厅中静的出奇,从主子到下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可陆行川的怒吼却像是能透过双眸,喷薄到萧让尘的脸上,吵得他脑仁发胀。
他置若罔闻地交错开视线……
至于几个留下伺候的丫鬟,有的不明所以,有的昨夜听到了主子受伤的风声,再联合这句话,猜的一知半解。
只有王府带过来的家生奴才,一副洞察秋毫的神色,立刻从头到尾想通了所有的原委。
其中,自然也包括主子带宋辞回别苑,指派琼姑姑对其百般照拂,吃穿用度都比着主子的规格……分明是拿她当心尖尖上的人养着。
凭他再怎么掩饰,再怎么嘴硬都是没有用的!这不,马上就以舍命相救来切实验证了一番!
丫鬟看了看受伤但性命无虞的萧让尘,心里感叹道……性命在,权势就犹在。宋辞这姑娘时运不错,蒙此大幸能叫承王殿下看上。
想来这府里,很快就要多一位女主人了!
场上心思各异,徒留宋辞一人傻乎乎蒙在鼓里。
她今日不惜顶着风寒高热前来,就是为了验证一下,眼前这位萧公子,到底是不是从匪徒手中将她救出的男子。
昨夜自昏迷中苏醒,听钱婆婆说他曾来找过她。
确认了身份无误,又推算了一遍时间线,宋辞回忆起他的个头,身形,平日喜好的衣衫样式……愈发怀疑他就是那个玄袍男子。
于是小半夜的辗转难眠过后,天刚一亮,她便不顾婆婆的阻拦,拖着沈重病体,急迫地一路赶到清晖别苑。
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反之,恩情也是一样。
宋辞的性子素来爱憎分明,且向往活的通透。所以无论谁对她好或者坏,她都想了然于心,不想做那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糊涂虫。
哪怕验证过后,若真的是他,以两人相差悬殊的地位,她没什么可回报的……
可依她所想,好与善存于世,哪怕无法桩桩件件都得到隆重的回馈。但总归,要给予一些回响,才不愧于她心,亦不负他心。
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若不解惑,恐怕她馀生都要在困扰中度过。
昨夜的情形不比往常。
像是那种拔剑相助后潇洒离去,她感谢归感谢,却并不会像现在这般执着偏激。
关键是背后躲无可躲的那一刀,他,或者说是那人……承受过后,如今是否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
在来之前,这个问题一直牢牢萦绕在她心上,惹得愁云久久不散。
直到坐在前厅的椅子上,静候萧让尘的入场,她心下亦是忐忑。
可当他好整以暇地迈着步子,走到她眼前……看起来是那么的从容冷静,淡漠疏远,事不关己……
宋辞眼中,担忧褪去,愧疚褪去,感激褪去。
同样,光亮也彻底暗淡了下来。
眼前的男人神情不咸不淡,给了她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再或者说是反问:“昨天?昨天怎么了?”
宋辞在等候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喘气有些发烫,摸摸额头,果然是烧了起来。
此刻那股难受被发挥到了极致,乏力发冷,昏昏沈沈。
她强撑着,笑了笑:“没事,是我想的太多了。见到萧公子这么的‘身强力壮’,‘生龙活虎’,我也就放心了。”
宋辞咬紧话中的两个字眼,算是间接刺探他的健康状况。
萧让尘何等聪明,当然照单全收:“生龙活虎谈不上,还是一如既往罢了。”
“不过。”他一对狐狸眸看向宋辞,佯装疑惑:“宋姑娘大老远赶来,总不会就是为了问候萧某一声的吧?”
“还有你口中的……‘昨天’,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辞苍白着面色,声音失了往日脆落,多了几分绵软,摇摇头道:“什么也没发生,做了个噩梦而已。”
“梦里遭人劫持,有一位似乎是熟悉的故人,又似乎是陌生人,他将我救下,可惜自己落入匪徒的包围,受了重伤。”
“醒来吓得惶惶不可终日,于是便四处逛了一圈,看看认识的大家是否都还活着。”
萧让尘笑笑。
当然,是他这些年与旁人相处间得出的经验,判断出在这个情形,装作轻松的笑一下应该更合时宜。
可惜,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笑,也不会笑,只是淡漠的低嗤一声,看起来不屑居多。
“梦境而已,都是假的,宋姑娘还真是天真。”
宋辞见他这个样子,怎么都觉得自己遭到了羞辱,高度紧张的猛然松懈,外加身体不适,惹得她突然赌气起来:“天真?呵,我看应该是傻才对吧。”
她虚弱地站起身,因头昏差点栽倒过去。
萧让尘心紧紧一缩,差点就要跃跃欲试的扶上去……刚一微微用力,扯得胸前背后疼的要命。被那股痛感约束的清醒,他最后只好选择了无动于衷。
一旁的陆行川才不管那些,他爱憎分明,且不做任何别扭的掩饰,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了她摇晃的身影。
“没事吧?”
随着凑近,她原本明艳的面容,此刻苍白更甚,连那对生动鲜活,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眨巴的速度都变得缓慢了许多。
“抱歉宋姑娘,冒犯了。”他擡上手背,点到为止的轻触了宋辞额头一下。
柔软,细腻,光滑,滚烫……
“嘶?怎么这么热?是不是病了?”陆行川连忙扶她坐下:“你先等会儿,我叫郎中来给你瞧瞧。”
两人亲昵的一幕,把后面的萧让尘看的咬紧牙关。
是,你多好,你清高,你阳光开朗,善解人意,你没杀过人,还要拿我的郎中卖人情!
他正气着呢,宋辞却拒绝了陆行川的好意。
“已经请人看过了,说是昨日着凉,不小心染上了风寒,休息两天吃几副药就会没事。”
此话一出,陆行川当即唠叨起来:“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肯定是昨天回去时你穿的太少了!当时外面还下着雨呢!你只穿一身秋装怎么能行?”
据此,萧让尘想的却全然不同。
受寒着凉……那应该就是昨夜在山里冻着了,都怪自己大意,只将心思放在了山匪身上,没留意到她冷不冷。
更令人自责的是,为了防止暴露身份,他还将她绑着,嘴巴塞住!这样就算是冷了,她也没法说啊!
怪不得昨夜她像只小兽一样,一个劲儿往他身边凑,往他怀里钻……他以为她是怕,原来竟是冷!
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问题所在,萧让尘内疚的擡头看向她。
厅中的宋辞与他咫尺相隔,一如昨日般娇软柔弱,小小一团。
可这样的她,身上所展现出的能量却非同凡响,即便是生着病,骨子里依旧有着坚韧不拔的劲头。
“好了。”她站起身,提起自己手边茶桌上的包裹:“刚才只是开个玩笑,我今日来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归还府上的东西。”
她没有直接说是他送去的东西,尚为他留了几分薄面。
“不属于我的,我不能要,尤其又如此的贵重。”她四下看了看,没处递送,只能原路放回了茶桌:“东西送到了,那我就告辞了。”
陆行川赶上前去挽留:“要不然再歇一会儿吧?你现在难受着,怎么回去啊?”
“不了,我可以的。”宋辞边往外走着,边推脱。
忽然,一股熟悉的气息涌入她的鼻腔……
她脚步一怔,缓缓回过头。
“陆公子,你……用的什么熏香?”
陆行川不以为然,下意识回答:“我啊,平时常用沈香,怎么了?”
说完,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好巧不巧,正好在昨夜换走了自己的沈香!用的是萧让尘的天泽香!
宋辞思索一番,点点头:“哦,没什么……很好闻。”
语罢,她不作停留地走出前厅。
身后,萧让尘坐在主位的椅子上,看向她离去的背影。
宋辞的意味深长,陆行川答完的犹豫,自然让聪明的他想通其中缘故。
可她的鼻子居然这么灵,这让他始料未及。
她今日有没有看出什么,他不知道。
她对那个“救她之人”对态度,他也不知道。
他能知道的唯独有一点……
那就是,自昨夜以后,她被安全的救了下来,他侥幸的死里逃生。
他们以后都会好好的活在这世上,在这小小清晖镇,彼此触之可及。
可从他在她面前杀了第一个人开始,在他将她送上马开始,在她方才断了对他的一丝念想开始。
萧让尘知道。
他与她,恐怕再无可能,只有眼睁睁看着她,看她与自己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