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好说歹说地将各家夥计打发回去,宋辞筋疲力尽,连晚饭都没吃,软趴趴地回房躺了大半宿。
烦闷堵在心头,令长夜变得更为漫长。
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了件衣服,起身去书房翻看昨日报上来的账目。
从收支到库房存储,外加近日与其他酒楼签契收的银子……整个食肆正处如日中天的上升阶段,势头无两!
若一直照这样稳步发展,再继续扩签契约,想来不出四五年,就能将萧让尘垫付的出资全部还清!
到时候不仅这间食肆归她所有,各地拿她方子的商铺还要源源不断上缴分成……银子流水似的装进她的口袋,就算不提将分店开遍西丘,至少也是名声远播,内外通达。
“诶。”
她放下账本,捏着披在背上的外衣,往前面又裹紧几分。
“眼前难关过不去,后续如何辉煌,终究都是泡影。”
叹息还未落尽,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芳菲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小姐怎么醒了?”
“我睡不着。”宋辞合起账本,靠在椅背上,双手覆在前额,揉捏脑仁:“你怎么来了?是我吵醒你了吗?”
芳菲站在她身侧,帮她整理好折进里面的衣领:“奴婢去给小姐房中添灯油,见里面没人,找了一圈,见您在这儿。”
“小姐要吃盏温茶吗?”
宋辞摇头:“不用了,你快回去睡吧。”
“奴婢不困,奴婢陪着小姐。”
说是主仆,实则在宋辞眼里并没有将芳菲看成下人。
她当她是姐妹,真心的。
只无奈有些时候芳菲太过执拗,认为“伺候”,“卑微”,就是她应该有的态度。宋辞说过两次三次,改变不了她的想法,最后索性就不过多去纠正了。
古人根深蒂固的思维,随着朝代推演,深入骨血,怎是凭她一个人就能扭转的呢?
既然改变不了,她也不想当异类,随便她怎么舒坦怎么来,反正只要自己对她好就行了。
宋辞从身后挪动来一把椅子,朝着自己的方向放在身侧:“那就陪我坐会儿。”
“奴婢怎敢与小姐……”芳菲刚要惶恐推脱,想想宋辞的性子,没有说下去,抿抿唇,轻缓地坐了下来。
烛火无声映照,在房中晕开暖黄。窗外北风呼号,不断敲打着窗框与皮纸,相互形成两种极端的反差。
半晌,芳菲启口,随着言语紧张地将下巴向后收起:“商总们联合涨价和盐引的事,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呀?”
“没想到好的解决办法。”她长长舒出一口气:“只是商户那边,将分成计划暂且搁置了下来。”
“他们要毁约吗?”
宋辞摇头:“契约没有作废,先对外宣称断绝了往来,暂缓一步。以后能否恢覆,何时恢覆……就要看能不能挺过这一关了。”
“闻到这股风声后,其他驻足观望的,现在肯定也都断了心思。”
“我这一步棋,不仅车马象卒被尽数斩断,现在,就连老将也自身难保。”
“芳菲,你说我是不是太急了呀?一步步向前贪,太过冒进,才会遭到如此针对?”
芳菲目光笼着她,神色语气极为温柔:“不会的小姐,您做的够好了。您得到了太多别人拼命所想,却得不到的,中间总要遭遇些险阻和坎坷。等这些都跨过去,后面便会尽剩下坦途……”
她指的是食肆,是名利,是萧让尘……却也不完全是这些。
宋辞失神地望着烛火,被晃得花了眼,喃喃道:“不到最后关头,我不会轻易放弃的。”
“明日一早,我去找他们谈谈,看有没有转圜的馀地。”
——
两人对话结束,芳菲哄着宋辞回房睡觉。
她浑浑噩噩浅眠,临近天亮才勉强睡沈。
然而刚入睡没多久,就被外界声响所吵醒,皱着眉头从床榻上爬起来,穿衣洗漱准备拜访那些商总。
出门时,她的整个身子都不爽利,只能勉强打起精神。毕竟食肆还要她撑着,她的命运也要靠自己撑着,她不能轻易垮下!
带着少安前前后后走了好几家,粮商,蔬食商,畜牧,鱼贩等等。
很离奇,无论是有过长期往来的还是新出路,从头到尾,但凡能寻到的,报价皆比之前高了三到五倍。还有的更夸张,听说是她登门拜见,直接派个夥计来逐客,连面都不愿意见。
宋辞觉得很不合乎常理。
生意一脉,牵一发而动全身。商总们不可能这么想一出是一出,在山河局面没有任何变动的时候,莫名涨价,这是会扰乱行情的!
经过少安的打探,发现原来只有宋辞一家食肆受人挟制,其他都还按部就班地继续交易。
她瞬间就想通了其中道理,最后一咬牙,决定暂且高价购买必备食材,其馀皆在乔的商队解决,大肆购置土豆地瓜玉米等,接下来主攻外邦食材所制的菜式。
乔是萧让尘的朋友,是个外邦人,他总不至于也受皇子府的威逼或利诱,给她坐地起价吧?
宋辞气冲冲奔向商队在京中的分号,追定了大批单子,然后返回食肆召集来一众夥计,讲明原委,给出新的对策,希望大家能在最艰难的时刻,团结和睦,一致对外。
店里的夥计都是经过精挑细选而来,对她,对萧让尘,整个肚子里只有一颗真心,绝无花花肠子。
尤其宋辞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她待人也和善,长期接触下来,无不佩服。
过去风光也风光过了,犒赏也都装进口袋里了,现在遇到波折,没道理能同甘不能共苦。
夥计们从上到下极力支持她,安慰她,拧成一股绳,发誓绝不让外人看笑话。
于是在接下来的小半个月里,他们耗费着库房馀存,一边等候着乔的商队进京……
食肆勉强运转,但因夥计众多,生意火热,待馀存耗尽,长久下去难保不会入不敷出。
萧让尘也曾想过暗中替她解决。
经一番幕后打探,查出是皇子府砸了重金下去,预先放出风声,诱导商总们将宋辞拒之门外,事成后予高倍价钱回馈,补全没做成宋辞这笔单子的亏空,这才唬住了众商铺,让他们心甘情愿不做她的生意。
自然,利诱之馀,定然还有淫威胁迫。
再怎么他也是天家血脉,还曾入主过东宫……谁知道等老皇帝殡了天,后几十年会是谁执掌天下?
除了大皇子便是二皇子,难道还能是那个异姓王爷不成?
前观后算,众商总们默契地站在了识时务的一边。
只是苦了宋辞,再巧的厨艺,也难为这无米之炊。
此刻,她坐在书房,怀里捧着袖炉,愁眉苦脸且一丝不苟地翻看账目,每一个字都仔仔细细地默读。
萧让尘坐在一旁,见她这样,有些心疼:“算了,不然还是按我说的去做吧。”
“不行!”宋辞头没擡起,嘴里先道出反驳,随即从账目中抽空,看他:“我早就说过那方法行不通!千万不能那么做!你要是敢背着我私下做主,休怪我跟你急!”
萧让尘欲言又止,拿她的犟脾气没办法:“你这又是何苦。”
他的办法,早在变故刚发生的几天后,她就听过一遍了。
说来倒也很简单。
皇子府砸钱,商人们牟利,要想解决,唯有花费更高的银子下去,压二皇子一头,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他们是权贵,从朝堂拼到后宅,从面子拼到里子……像是钱啊,物啊,乃至是活人,都在所不惜地向上加码。
可宋辞也是商人,她身为商人最见不得的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若自己是渔翁还好,哪怕是蚌她都认了,偏巧她是那个最早被夹住嘴的鹬鸟!率先受挫,什么都没得到,还无端让人搜刮去一大笔钱财,简直血亏到底!
“我不苦!”她挺撑着,哼了一声:“就算苦,也不能让那群商户平白捞到那么大的好处!”
其实,商人唯利是图,于情于理都没有错。因为人家既然做了生意,审时度势,低买高卖,为的就是多赚钱。要不然去出家,去布施行善不好吗?
宋辞就算心里明白这个道理,可同为商人,她偏是过不去这个坎。
如果仅仅是单纯的商斗,竞争双方在同一片角斗场,必须分出个胜负,那么就算她耗尽家财,也要牢牢抢占住市场。
毕竟同行的存亡关系,有他没她,有了她就没他。斗倒对方,往后便豁然开朗。
眼下却不是。
二皇子府不是她的竞争对头,就算相互砸钱下去,输与赢,至关眼下,决定不了将来。
谁又能保证今日事不会在来日再次重演呢?
如此两败俱伤,让货商们赚得盆满钵满,笑掉大牙……光是想想都让人心堵。
萧让尘不同意她的观点,他劝道:“小辞,成大器的人,凡事不要单看细微之处,你要学会从局部挪开视线,将眼光放得长远。”
“我与他相争是暂时的,较得就是这股劲。等分出了胜负,后续便又会一如往常。”
“我们都不傻,不会掏空了全副家当去斗狠,彼此适可而止,伤不了筋骨。”
“对你却不同了,这食肆是你的心血,若它垮了,即便你往后还能开建第二家,第三家……总归与现在的心情不同。”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你现在是心气最旺盛的时候,一定不能让这股火轻易的被扑灭。”
“别心疼我的银子,你想,若不是我,你也不会遭次磨难,我花点钱消灾解难,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气氛陷入短暂的沈默。
萧让尘与宋辞二人,意见第一次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一个主张理性,放眼全局。一个看似理性,实则带着情绪,分厘必争。
萧让尘认为,现在无论怎么苟延残喘,拆东补西,都解决不了实际的问题,只能助长恶者的气焰。
只有彻底将其打败,让他告饶,自顾自缓上一阵子,才能解决根本。
片刻过后,宋辞双肘拄上桌面,不高兴地小脸一垮,牢骚道:“他这个皇子当的,还真没意思!不学着治国安邦,整天跟我这等小民过不去!”
萧让尘无奈中,唯有轻笑:“朝堂上斗不过我,府里有我祖母坐镇,他也斗不过萧家,一腔愤恨难平,只能从周围找机会了。”
“就好比你有一个世仇,你恨他入骨,可惜打不过家里的大人。冷不防有一天逮到他家孩子落单,总得上前欺负一下,以泄心头之恨吧?”
宋辞白了他一眼:“谁是你的孩子啊,少占便宜。”
“呼……”言语玩笑间,想到这档子事,刚缓和的心情又咯噔一下,阴郁了下来:“不行,砸钱终究不是良策。”
“他既然积压满了怨恨,肯定不会一招就认输,没准一来二去要折损好多银子,当初筹食肆的份都超出来了,得不偿失。”
她将手臂横在桌上,扑通一声躺在上面,破罐子破摔:“容我再想想办法吧,除非找到更好的货源。实在不行……就反手将食肆折出去,及时止损,我再将手头的方子都卖了,拿到银子还给你。”
“这食肆,我不开了还不行吗!”
因宋辞执意不让萧让尘花冤枉钱,他了解她的脾气,只给她四处联系商户,终究还是没敢放开手脚。
日子稀里糊涂的将就着过,东拼西凑,勉强维持了又一个多月。
眼看快入冬了,天气乍一下子寒冷了起来。
宋辞中途去枫山考察过,想看一下能否在那里搭建温室,挖掘火道加热土壤,让冬季也能栽培出新鲜蔬菜。
虽说古代的温室,造价极高,食材产量极低……
可再如何,这是将钱花在了正途上。若事成,不仅能成为自己一样得天独厚的资源,甚至还能专供给京中贵族,解决冬日只能吃囤菜干菜的烦恼。
依宋辞想,总归是要比砸在中间商身上划算的多。
说做就做……由秋入冬的过渡时节,她在枫山的温室菜园正式搭建完成,投入播种试验。
可蔬菜的成长需要周期,不是今天种了,明天就能收成,然后源源不断地割来吃……
等待的期间,也很难熬。
屋漏偏逢连夜雨,恰好这个时候,北境四州迎来了第一场初雪,乔的商队在刚入西丘时,便被封路堵在途中。
于是乎,这边价格溢出五倍,那边的货源迟迟不到,枫山上的种子呼呼大睡……
在这个初冬,为了保留实力,避免空耗,食肆宣告歇业,恢覆期待定。
挂牌的那天,门前经过的路人好些留下驻足看热闹,有些惋惜,有些痛心,还有些则是幸灾乐祸。
宋辞虽然也很伤心,但她并没有气馁。
所有的事都没有从头到尾一帆风顺,尤其做生意,抗不住风雨的击打,便无法迎来辉煌。
歇业后,她给夥计们休了假,允准他们为了生计,出去另找营生。但愿意留下的呢,等食肆缓过来,恢覆了收益,连同在家这期间一并算工,将银子发放给他们。
短时间内,这座食肆仅成为了宋辞和家人们的住所。
她起床洗漱完,倚在门前吃烤地瓜,暂时忘记忧愁,难得地闲下来,静看街景。
初冬晨起寒凉,吞吐呼吸间涌动起白雾。
她透过自己的气息,看俗世烟火,愈发觉得人间百态,千人千面,包罗万象。从不同的心态,不同的高度,不同的心情,看不同的人,层次叠进,生动分明。
正观望着,街巷走过一对衣着褪色,头发毛躁的夫妇,手里拄着棒子,身后跟着一个幼童。
看样子应是无所生计的流民,一到冬天,居无定所,饥寒交迫。
三人面露苦相,走着走着,无力地躺倒在食肆门前。
幼童立刻蹲下身,扯着男子的肩膀要扶他起来,嘴里哭着喊道:“爹,爹你怎么了?”
宋辞吓了一跳,没经过大脑反应,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
男人看到他挪动的脚步,眼神涣散,孱弱地伸出手臂,颤颤巍巍地企图抓她的鞋子,向她央求乞食。
“姑娘,姑娘……行行好,给我们一点吃的吧,我们马上就快要饿死了……”
宋辞莫名觉得有点讽刺好笑。
一个受难走投无路的人,求另一个受难走投无路的人。
只是受难与受难不同,瘦死的骆驼总还是比马大的。
她看看手中咬了一口的地瓜,又看看男人:“你等等,我给你们去取。”
一溜烟跑到小厨房,扒拉开竈中的炉灰,吹得尘屑四起,迷眼睛,又呛鼻子。
她一边咳嗽着,一边捧着几个地瓜回到门前。
“喏,吃吧。”
孩童拿到地瓜,没有像宋辞想象的那样,先顾着自己啃咬起来,而是先给了母亲一个,然后将父亲倚靠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剥开外皮,递到嘴边。
男人很是虚弱,求生欲望很强,大口大口咬着,烫得丝丝哈哈地吞咽。
“慢点,烫。”她忍不住在旁边提醒道。
地瓜的香气四散在街上,尤其是冬日里的烤地瓜香……很快便吸引来许多人,拼命地吸着空气里的香甜。
“小孩,你这吃的是什么东西啊?”
“姐姐给的。”幼童指了指宋辞。
“哎呦,宋小姐……”有熟客见到她,谄媚一笑,在半空中揉搓着双手:“您这吃食还有没有了?能不能也给我一点啊?”
联想到宋辞的处境,他话锋连忙一转“不不,买!我买!”
“我也要买!”
宋辞咬着手中没吃完的地瓜,摇摇头:“不卖。”
“别啊宋小姐!我们掏银子!您说您白送都送了,做做生意,不好吗?”
宋辞将最后一块地方放进嘴里,咀嚼,吞咽,然后道:“不是我不想卖,是我实在有心无力。”
“那些,是我自己烤来当点心的,总共就几个。我吃了点,给了他们一点,现在已经没了。”
食客们似乎很不甘心:“您再烤就是了啊!多烤一些,想来应该有很多人愿意买!”
宋辞指了指歇业两个字:“由于某些人作怪,我现在已经没有能力继续营业了,剩馀的还要留着自己过冬吃,都卖出去,我饿死可怎么办?”
“对不住了各位,只能等这难关过去了,届时,我一定补偿大家,多赠些小菜!”
“吃饱啦,我要回去睡一觉,先失陪了。”
说罢,她礼貌地笑笑,然后看似轻松愉悦,故作洒脱地转过身,迈过门槛,将两扇门严丝合缝地关起。
大门紧闭的那一刻,空留“歇业”两个大字与众人相对。
群众心里有些难受,莫名回想起了食肆的种种好,曾经吃食的百般滋味也跟着涌上心头……
屋里,宋辞关上门,正准备漱了口回房睡觉。
结果往回走了没有几步,突然,“叮”的一声脆响,径直打乱了她的所有思绪和计划。
她先是楞神,然后四下找了找,最后才发觉,那声音好像是沈寂了许久的系统所发出……
迫不及待地打开系统,只见迎面弹出一个巨大的标符。
“恭喜用户,您的期待值丶影响力丶功德心均已达标准,接下来互通直播,观众打赏,即将为您开启。”
宋辞眼瞳瞪大,反反覆覆看了好几遍那行文字。
什么什么?直播?打赏?
这就,开启了?
她迈开的脚,就那么石化着,停在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