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沈姨母,一个只在沈之宜嘴里出现过寥寥几次的名字。
若非今日再度相见,她早就快忘了世上还有这么个人。
可她是沈之宜的娘家姐姐,当初随夫进京后杳无音讯,现在怎会和宋朗山恢覆联系?并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饮酒用饭?
宋辞缓缓移动着视线,尽可能让打量看上去更加友善。
只见面前人,年纪大概三四十岁中间,容貌与沈之宜有七分相像,气度九分相像,都是标准的贤妻良母模样。
记得沈之宜生前提起过,她们姐妹几人嫁的都还不错。
宋朗山与她原是同村,木工师傅世家,成婚分立门户后子承父业,且势头愈发壮大,造诣名气远超其父几倍不止。
起初沈姨母的夫婿不如宋家,只是个猎户的儿子,家境相对富足一些。
转机是一次进山,他和他父亲兄弟几人有幸挖到一株名贵药草,凑巧当地富商身染重病,高价求购。
顺利地卖出了药草,父子几人没有守着银子坐耗山空,而是拿银子压了一批货。
长算远略,周而覆始……慢慢初见起色。
猎户过世后,儿子们分得了家产,各显神通的继续经营。沈姨母一家则为谋求更大的生计,从北境迁到京城,直至现如今。
在宋辞打量沈静宜的时候,对方同样也在端详着她。
“姑娘,你找谁?”她语气有些犹豫,声线温柔,让人不由联想到沈之宜的敦厚慈和……
宋辞鼻腔发酸,上前一步:“姨母,我是小辞。”
心中的猜想成了真,沈静宜浅抽一口冷气,随即立刻反应过来,上前攥住宋辞的手,激动中满含压抑心酸,一把沙哑堵在喉头:“小辞!好孩子!苦了你了!”
听她这么说,估摸着是已经知道了妹妹在宋家的遭遇。
宋辞最见不得可怜人受委屈,面对沈静宜,心底涌起一阵酸涩:“姨母……”
还没等说出什么,院内走出一熟悉的身影。
年轻女子打扮靓丽,全身从衣裙到发钗尽是当下最时兴的款式。
“姨母怎么去了这么久?姨夫让我过来瞧瞧。”
当宋姝看到宋辞的那一刻,脸上闪过一丝很清晰的心虚,或者说慌乱。
脚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跟前,迎面带来一股疾风。
她态度冷淡:“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宋辞反问的很是平淡,没有剑拔弩张,也没有针尖麦芒,就好像在说吃饭喝水那么简单。
多日不见,宋姝的城府也深沈了许多,尤其再搭上二皇子府那根线,举止间不似过去般一眼就能望到底。
“你都和宋家脱离干系了,这里还有你想见的人吗?”
宋辞偏了偏头:“我带小韵来见她姨娘。”
“她想念三姨娘,自己登门就是了,你何必跟着来?惹得大家都不痛快。”
宋辞冷笑:“任由胞弟跑到我那里白吃白喝,撒泼惹祸,你这个姐姐不闻不问,难道我就痛快?”
宋姝还想说什么,张开嘴还没出声,就被宋辞一擡手打断:“够了。”
“宋家还没沦落到让一个罪人的女儿当家作主,我去哪,也轮不到你指指点点。”
“平日里,你行事如何专横我不管,但只要我在,你就不配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让开。”
她一把拨开宋姝,没等其反应,身后的几个丫鬟婆子,夥计小厮便呼啦啦地跟着闯进去。
人群将宋姝推搡到一边,她正要发作,迎头撞到沈姨母的视线,只能硬生生将话吞下,快步朝着宋辞的方向追了过去。
走进院落,半敞开的饭堂里,章公子和宋贤等人正陪着一长两幼三个男子吃酒。
宋辞离得远,隐约捕捉到几句高谈阔论,尾音拖长……显然他们已经喝了有一会儿,头脑被酒水浸泡,渐渐开始不太清醒。
她一向讨厌和酒鬼交谈,桌上又有外人在场,不方便说话,于是有意避开饭堂,走向正屋。
现在沈之宜和二姨娘都不在了,家中长辈只剩三姨娘。她料想着,总不至于姨娘和宋朗山一人一个屋子分房而居。
不出意外,她应该会在主屋。
站在门前,正琢磨该如何开口,身后三姨娘从厨房的方向走来,湿润的双手在腰间围裙上反覆擦拭,多少显得有些不自在。
“姨娘!”宋韵眼眶一红,高唤一声,然后哭着扑到三姨娘的怀中。
母女重逢,场面何等感人!看得宋辞感慨又自责,后知后觉怪自己,是否不该带宋辞进京,让母女分离……
“小韵乖!乖!不哭了!”
“姨娘!我好想你,我和小妹都好想你……”
“小锦呢?她还好吗?”
“我和小妹受长姐关照,一切都好!小妹如今长高了,养白了,还被长姐送去学堂念书!她识了好多字,比从前懂事多了!”
三姨娘从未想过,宋锦一个庶出的丫头片子,进了京城居然有幸能够进学堂念书!
要知道,宋家这些年家计之馀,总共也才供了一个宋贤。他为嫡为长,宋锦为庶为幼,还是个女娃娃……而且,这可是京城!
她虽然是乡下来的,但听宋姝和皇子府的人交涉,京城的学堂并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不单单要有钱,还要有门路。
王侯世家们设立学堂,同窗皆是家境相当的权贵。
一时间,三姨娘为宋锦感到担忧,又不知该怎么谢宋辞才好。
“大小姐,谢谢你。”
“你能待宋韵宋锦两个丫头这样好,尽心竭力的替她们着想,我真的……真的谢谢你!”
宋辞凑到相拥的母女身边,真诚道:“她们是我的妹妹,我对她们好是应该的,姨娘不必如此客气。”
“一转眼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宋家也变得支离破碎。我跌跌撞撞走出来,说实话,我确实怨恨过这个家,但我却并不怨你和小韵小锦。”
“无论是我,还是姨娘,亦或是两个妹妹,谁又不希望自家和美团结,其乐融融呢?”
“世事不如我们所愿,可只要姨娘和妹妹待我真心,我必定也以诚相报。”
三姨娘没想到宋辞经历了那么多,现在飞黄腾达了,重回宋家,心境会如此的豁达坦荡。
她眼眶止不住地发热,用手抹了一把泪珠子,偏过头,将宋辞往屋里招呼:“姨娘知道你是好孩子,姨娘都知道……走,咱们进屋,别在这站着了,进去喝点水慢慢聊。”
宋辞闻言退开两步,重新打量眼前屋房,吃惊道:“您住这里?”
她为何住偏房?宋朗山不让他住主屋吗?
三姨娘笑笑:“对啊。”
说罢,垂下头,似有若无地低喃了句:“你爹也在里面呢,既然来了,就去见见他吧。”
“什么?”她差点咬了舌头:“他,他也住这里?那主屋呢?谁在住?”
三姨娘瞧了瞧饭堂的方向,耳语道:“宋姝夫妇。”
“毕竟,在京中吃喝住宿,一切都要仰仗人家,他们住上房也是理所应当。”
“好了,不在外面说了,进来吧。”
随着姨娘走入偏屋,里面倒也非她想象那般狭小。
床榻,书桌,绿植,多宝阁……应有尽有,足够两人日常起居所用。
就只是有些不太合规矩罢了。
屋内书桌前馀留出的空当,摆满了刨子锯子等用具。
宋朗山蹲坐在地上,皱紧眉头对着手中的模具精雕细琢,十足专心致志。
她一搭眼便瞧出了那是自己食肆定下的单子,因他进京仓促,连全套用具和木料都是少安他们帮忙准备的。
“老爷,小辞小姐来了。”
说罢,宋朗山久久没有反应。直到手中连贯的花纹顺利刻下,吹了吹木屑,缓缓擡起头。
父女再次相视,彼此皆是无言。
尴尬中,宋朗山咳了咳,重新低下头,装作很忙的样子,四下翻找用具。
宋辞看着他,她问自己:你恨他吗?
按常理,她定是要恨的,也该恨。回想从前睡不着的日日夜夜,每当回想起这个男人,她都得气得在床榻上猛翻一个身。
可此时此刻真正见到他,她发现自己的恨意似乎并没有预想的那么浓烈。
或者说,她觉得自己没必要恨他。
常言道由爱生恨,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只有做出了一定的付出,并且满载在对方身上的期待落了空,才会产生怨恨。
原主是他的女儿,骨血至亲。他为了儿子卖了她,伤害她,不在意她……原主会恨。
但宋辞不是原主。
她和宋朗山,归根究底,只能算斩不断世俗关系的陌生人。
她从未在他身上寄予过期望,也没付出什么感情。
身为局外人,她冷眼目睹宋朗山的所作所为,只能判定他对她而言,不是什么值得交往的好人。
至于说什么爱之深恨之切。
她认为,并没有。
“父亲。”宋韵乖巧地叫人,随后静静看了会,意识到这东西自己曾在姐姐的食肆里见过:“这模具……”
宋朗山答她:“是一家糕饼铺子定的,一共三批,现只交付了一批,不过剩下的也快了。”
“他们制好糕饼后还送来一些给我,我尝过味道。”说着,宋朗山擡起头,有意无意地看向宋辞,一字一字道:“很好吃。”
看来是父女间的心照不宣。
宋韵在长姐和父亲之间观望了几眼,没有说破,转而注意力放在了其他地方:“咦?这是什么?”
宋朗山没说话,三姨娘盈着笑意上前接过小块的长条木料:“这是馀下的料子,你爹说,刚好给你长姐做一支发簪。”
“小辞,你看。”
姨娘将木料递到她手中,宋朗山面子有点挂不住,为自己找台阶道:“我只说剩的料子刚好够做一支簪子,又没说给谁……”
“她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了,不是穿金就是挂银。若戴木簪子,出去恐怕会丢了脸面。”
“等做好后,你若喜欢就给你,小韵喜欢就给小韵。”
宋辞拿着那条木料,指腹在上面轻轻滑动:“父亲想雕成什么花式?”
“簪子嘛,无非是些花鸟。”
宋辞想起原主那支剑簪,笑笑,没有说话。
“父亲,三妹一家怎么会和皇子府有牵连?她不知道长姐她……”宋韵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好歹父女一场,哪怕当初章家要将她送去给年过半百的老头冲喜,宋朗山没有阻拦。可随着时间的抚平,她见到父亲,骨子里仍保留着顺从与孝道。
小韵之所以问起这些,一来没把宋朗山想的太坏,二来也是为了宋辞好。
“长姐她定亲了,大姐夫与二皇子府……关系并不是太和睦。三妹这样做,不是摆明了将长姐往火坑里推嘛!”
宋朗山没有过多打听所谓的“不和睦”,看样子应该早就知道内情。
他放下手中活计,只问道:“当初要你嫁,你百般不从,现在定的倒是干脆。”
“你了解他吗?入府为正妻还是做妾?他家中后宅可否安宁?为人秉性如何?”
“没有长辈和媒人给你把关,别吃了亏才好。”
宋辞顶着一连串的问句,稍微有些发懵。
她和萧承钧的事,京中不是人尽皆知了吗?
怎么?宋朗山竟不知道?
宋辞示意宋韵一个眼神,让她不要细说。
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宋朗山比不上钱婆婆,他是个不定时炸弹,了解的太多,保不齐什么时候会给她招回点麻烦。
“在北境时您见过他,他姓萧。”
“他还没娶妻,人也很可靠,进京后对我帮助良多,于我而言,是个良配,请父亲放心。”
宋朗山垂下眼帘,舒了口气:“那就好,你能有个好归宿,你母亲在泉下也能瞑目了。”
听他提起沈之宜,宋辞莫名觉得有些讽刺。
其实她是很想问问他,时至如今有没有觉得对不起沈之宜。
后来想想,悔也好不悔也罢,人都回不来了。
再与无意义之人,讨论无意义之事,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在房中寒暄一阵子,宋辞留了宋韵在屋中,让母女二人多聊聊体己话。
她出门透了口气,远远听见宋然欢快的声音。
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混上了酒桌,此刻正同一众亲戚宾客畅所欲言。
姨夫和姨夫家的几个儿子拍着桌子起哄,逗弄戏耍着他,让他饮酒。
他也来者不拒,吹嘘显摆着自己在食肆的经历,描绘着人山人海的壮观场面。
如此看来,他泼皮的同时,确实也保留了一丝天真。若非要说那乞丐的奉承使他心花怒放,为其偷盗糕饼,或许也能说得通了。
“小辞。”站在房檐下放空,一声柔和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宋辞回过头:“姨母。”
“嘘……”沈静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
“孩子,宋家在进京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好好的一家人,如今给搞成这样了?”
宋辞也没瞒着,一五一十地跟她转述了一遍。
从她和章家的亲事,到沈之宜让她去投靠姨母,无果后被邻居钱婆婆收留,再有沈之宜被二姨娘毒害,开棺断案……
言简意赅,有理有力有节。
沈静宜听得捂住嘴巴,隐忍着抽泣,能看得出内心饱受的煎熬与痛苦。
“小妹,我可怜的小妹……都怪我,若是我不进京,后面的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
宋辞坚定地否认了她的自我埋怨:“不会的姨母,就算你还在北境,你也阻止不了即将要发生的一切。”
“若说错,我的错更大,我抛下母亲一人独自离家,赚到钱后也没有及时将母亲接出来,这才让母亲惨遭毒手……”
“可二姨娘母女之狠毒,让人防不胜防,她们有心害我,有心害我娘,迟早都会下手。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自责也换不回我娘。”
“与其自怨自艾,还不如奋起图强。自己有本事后保护好身边的人,尽量不要再让这种事情再次上演了!”
沈姨母听到这句话,得到什么了提醒似的,紧忙抓住了宋辞的手:“小辞,听姨母的话,你若有靠山,赶紧到你那靠山身边去吧!越快越好,让他护着你!”
“这几天经过道听途说,姨母知道你找到了归宿,那夫婿有滔天的本事,足以对抗皇子!”
“姨母知道你要强,可面子再重要还能有命重要吗?先活命,其他的事,往后再说!”
宋辞听得一知半解:“姨母您是……闻到什么风声了吗?”
“丫头!”沈姨母回头瞧了瞧,确认妥帖后,才重重拍了两下她的手背:“他们要开始对付你了!”
——
傍晚,回到食肆,宋辞脑子里一直在回响着那句话。
对付她?
他们不是早就在对付她了吗?为什么现在才用到“开始对付”这个词?
是姨母刚听说,还是,他们保留了什么后招?
迈进前堂,里面人影众多。
自开张后食肆生意很好,店里食客一向很多,宋辞也没有太在意。
但紧接着,一群面露焦急之色的别店夥计,与本食肆的账房,采买,争先恐后围到她跟前。
“东家,您看看几家供货商铺的最新价单,这可涨了几倍不止啊!”
“东家,明日后日约好要交货的几支商队,刚也来了消息,说路上要耽搁些时日,请您多担待。拖几日是不要紧,但加上涨价,再这样下去咱们的仓储快要断货了!”
“盐商那边也说引子最近紧俏,都择先发放给旁的商户了,匀不出给咱们。”
“宋小姐,您说您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啊!牵连我们这些与您签了契约的一同遭殃!”
“我可听说了,除了咱们这些商户,别家仍是原来价格收货,盐引也都顺利拿到了手。”
“实在不行咱们毁除契约吧,那些方子我们不做,预先付的银子我们也不要了!食材和盐是酒楼的命啊!现在小命被人紧紧攥在手里,你说偌大铺面几十号人手,平白停上十天半个月,那是多少的亏空您知不知道!”
“要么想个法子拿盐拿货,要么毁契,咱们说出去各奔东西,让我们免于遭难……”
“您给个话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