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什么?”迈进食肆大门,宋辞朝墨风的方向转过身:“那样真的有用吗?”
一路上他已然想通了所谓火葬的道理,神态举止不再如初闻时那般错愕。
他从容冷静依旧:“反正没有其他的办法,有用无用,一试便知。”
宋辞内心盘算着,目光似有若无地移向远方,口中喃喃:“你说的也有道理……”
“既然百姓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我们不能好商好量,那就只能用计了。”
“初心是为了大家好,适当的说些假话,无可厚非的,对吧?”
墨风正要作答,尚未来得及张嘴,便听见由远至近的一声高唤。
“殿下!殿下!不好了!”以棉布覆住口鼻的亲卫一溜小跑而来,气喘吁吁地停在宋辞跟前:“殿下!大事不妙!自火葬的规制传开以后,百姓们人心惶惶!谁都害怕下一个会轮到自己或身边人!”
“前些日子,零星脱逃的病患都被医官和药童给劝回来了!今儿个势头愈演愈烈!他们为防止自己病死被烧,成帮结派的闯出病迁所,扬言宁愿偷偷病死在哪个角落,也不要日日担惊受怕!”
“好不容易有序起来的局面,现又重新乱了套!您看……这该怎么办才好呢?”
宋辞听着听着,随言语中的内容将眼眸微微瞪大。
惊讶,意外,无奈,又气愤。
“简直胡闹!”她叉起腰,气得原地踱步:“他们是疯了吗?”
“病迁所是救人的地方!朝廷费钱费力救治他们!怎么搞的好像要害他们一样?”
怒火使呼吸变得急促,她深呼深吸几口,擡起一只手对准虚无处:“墨风,就按照你刚才说的办法做!立刻去找人!快去!”
墨风得令,提着佩剑迈开长腿,利落又果断。
亲卫看看自家统领,又看看宋辞:“殿下,病患那边……”
“先不管他们,要逃就让他们逃。”
亲卫不解:“为让局面安稳下来,您前后付出了那么多!叫他们这么一搅和,岂不前功尽弃了?”
“无妨。”宋辞摇摇头,望向远方:“我自知火葬一事,乃空前绝后之不韪,百姓们不接受也是正常的。要想不引起动乱,只能叫他们心甘情愿想通,绝不能动用强硬手段。”
亲卫脸上露出几分为难:“殿下的抉择,道出来条条状状计谋深远。为了西丘,为了百姓,可谓煞费苦心!”
“只可惜,火烧终究太过骇人,他们一时不接受也是有的。”
宋辞有些沮丧:“连你们也不理解,对吧?”
“想得通理,但拗不过情。”
她苦笑:“是啊,连亲信都质疑的决定,又怎会受到群众的认可呢?”
亲卫垂下头沈默,半晌,重新擡起:“殿下,要不咱们带个头,将病死的那些兄弟火葬了吧。”
“若万里有一,卑职日后不幸染病离世,卑职愿举行火葬,亲身为百姓做出表率!”
宋辞鼻腔一酸:“你不怕?”
“怕什么!”他扬扬下巴,笑得豁达:“死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刀山火海又有何惧?”
男子年轻富有朝气的声音回荡在上空,即便消散,仍在宋辞心头久久萦绕。
视纲常为天的古人,竟能让步到这种程度,不管是为了宋辞还是为了西丘大局,都格外令人感动。
她屏住胸膛内的汹涌,望向他,一字一句道:“你不会死的。”
“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
秋分过后,昼短夜长。
早晚比起从前缓了一个时辰不止,使得绝大部分时光都被浸在漫无止境的昏暗当中。
病迁所陆续跑出的病患将街巷重新塞满……起初害怕宋辞将他们抓回去,行事还东躲西藏。
直到几日过后,城中并无任何动静。宋辞就像完全没听说过这事似的,手下的将士照常施粥,巡视,熏烟,纷撒石灰,即便途径众人,也没有引起丝毫的关注。
灾民们渐渐放下心来,不再畏畏缩缩。有些人以为她激起民愤后,放弃了自己荒唐的想法,不由生出重返病迁所的念头。
那是个一如往常的夜晚,天幕泼下浓墨,由浅至深地被渲染成漆黑。
灾民们在略有些寒意的街头,凑在一起相互取暖。
其中有一人掖了掖衣襟,抱紧肩膀,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冷气:“哎我说,要不咱们回去吧?眼看着快要入冬了,那边好歹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屋子!”
“我不回去!要回你回!”
“我也不回!万一有个差池被抓去烧了,你愿意啊?”
“啧!”男人咋舌:“人家是烧死人,又不烧活人!咱们这不都好好的嘛!去了每日供吃供喝,还给医治疫病,总比到时候在这冻死强吧?”
“我老娘的尸身还在这儿呢!我哪都不去!”
“儿子不孝,没法让您入土为安!但您放心!我一定拼死守着娘!不让他们动您分毫!”
一时兴起而提,败兴而终。
短暂的动摇到最后还是湮灭在了抱怨当中,无影无踪。
几人昏昏沈沈睡去,夜半,其中一人爬起来方便。
他混沌朦胧地跑到街尾昏暗处,胡乱地撕扯着腰间束带……
水声响起,男子别过脸打了个哈欠,勉强睁开惺忪睡眼。
突然,墙上映着的影子将他吓了个激灵。
“啊!”他猛地趔趄一步,惊叫一声,顿时睡意全无。
紧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并伴有低低的,像是呜咽抽泣的声音。
男子感觉到裤脚鞋边一湿,连忙慌乱地拉起裤子,三下并作两下地裹紧腰带。
“嘤……”诡异的鸣叫声入耳,仿佛恶鬼的低吟被无限拖长。
男人愈发胆颤,正要撒丫子往回跑,只见印在墙壁上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硕大的头颅,弧度扭曲的盘角,好像牛,又好像虎,但身后却灵活柔软地甩着灵蛇般的尾巴。
他壮着胆子回头看去,空无一物。
纳闷地再看回来之际,墙上影子忽的一亮,点燃一道三角状的妖冶红光,如眼瞳般死死盯着他……
纵然是血气方刚的男子,半生也未经历过这种离奇之事。
在看到那眼睛亮起时,他似有若无听到一阵狞笑。
“嗝。”男人喉咙一僵,身体一直,翻了个白眼瘫倒在地上。
第二日,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人群当中的。
层层叠叠的灾民围着他,面对关切和询问,他回想起昨夜毛骨悚然的场面,瘪瘪嘴,胡言乱语,号啕大哭……
不单是他一个人,馀后的几天,城中接连发生了许多层出不穷的怪事。
有见到天上飞过去异兽的,还有同样在半夜撞见怪物的,甚至有一部分人更夸张,煞有介事地称故去的家人梦里带来了话,说是有人要吃他们!
做梦之人不同,所梦到的家人不同,求助的表达方式不同……
相同的只有一点:有怪物惦记上了他们的尸首,他们很害怕!
在这样浓烈的渲染下,一股无名阴影笼罩在京城的上空。百姓们被吓破了胆,入夜便开始疑神疑鬼,有时就连青天白日的,都不敢随意落单。
墨风说的对,解铃还须系铃人。
既然让他们介意的点在于民俗,若解释不通,硬碰硬黑吃黑,用更强横的民俗压过去,问题也许就会迎刃而解。
果然,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小团体中的领头人便开始想方法运作。
他们先是去告求了古刹,应门没有得到回应。紧接着四处打听曾经那些有名的大师,在这种关头,自是查无所查。
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找上村落里小有名气的神婆,将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央求祷告她能破除此局。
神婆的性质,不完全属于任何一个教派,随心所欲,玄之又玄。
她掐指一算,闭紧的眼眸骤然猛睁,大惊失色地连连叫道:“毁了!这下全毁了!天要亡我西丘啊!”
在众人的追问下,神婆痛心疾首,称近日灾祸接连不断,滋生出巨大的怨念,引来了上古凶恶,蜚兽。
蜚兽牛身蛇尾,最喜灾祸,以尸为食,每逢民不聊生之际它便会出世,给世间带来更深重的灾难。
而且,一旦被它所食,不仅躯壳会消失,就连三魂七魄也会跟着荡然无存,自此再不入轮回。
话已至此,冤有头债有主,百姓们虽然没有好的解决办法,但总算是摸清了来由。
一时间,蜚兽一跃成为了比瘟疫更让人头痛的东西。
当然,灾民只是落难,又不是失智,人群当中还是有几颗聪明脑袋的。
通过神婆的话,有人联想到了不久前宋辞的做法,怀疑是她买通了神婆,前前后后为他们设下一个圈套。
他试探发问:“那……要是把尸首都烧了,又当如何?”
“哎呦!”神婆出乎意料地没有赞同,反而念念有词:“罪过罪过!这可使不得!”
“后生!你不能为了避讳蜚兽,就如此对待这些亡灵吧?”
“被火烧得灰飞烟灭?那和被蜚兽吃了有什么区别?那不是瞎胡闹嘛!”
神婆竟没有为宋辞说话?
那人不信,眼眸闪烁着意味深长,再次求证:“当真不妥?”
神婆口齿开合,坚定的没给任何反驳的馀地,钉子似的吐出四个字:“绝对不行!”
“那该怎样对付那凶兽?”
“诶!”神婆哀叹:“要是有五岳门派清修的某位高人出山,或许尚可与蜚兽一战。”
“凭我?”她眼睛一斜,白多黑少,撇撇嘴:“没戏!”
灾民们失魂落魄而归……
另一边,宋辞端坐于檐下,面前摆着一副残局,自己与自己博弈。
穿堂风吹过,拂起她鬓边的碎发……沈眸,落子,气定神闲。
“殿下,百里加急,请您阅览。”
她用食指中指接下信笺,左手再次探进棋篓,摸出一颗圆润光滑的玉子,捏在手里把玩。
手指一开一合将信展开,道家专属暗纹及上面的字迹,令她感到一阵安稳愉悦。
重新合起,她持与方才相反的一方,将棋子轻轻置于棋盘。
一黑一白,亦黑亦白。
非黑非白。
“殿下。”亲卫提出疑虑:“咱们此番造出的声势大获成功,那神婆的表现也很好,让灾民们信以为真……现在,您是不是该站出来压轴了?”
宋辞偏过头,笑笑:“相比于被动,人们往往更愿意相信主动。”
“先静观其变,等着他们来找咱们。”
大难当前,宋辞急,却急不得。
百姓们更急,却也始终没有来上门求她。
就那么拖了两三日,还是他们先耐不住劲,找到神婆,希望她能帮忙想想办法,毕竟这是整个西丘的事,无人能完全置身事外。
神婆冥思苦想半天,左右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这时有群众自私上脑,一咬牙,想将那些尸首都烧了!一来遂了宋辞的意,消除彼此之间的隔阂。二来断绝了蜚兽的惦记,说到底,活人的命总比死人值钱。他们死都已经死了,难道还要为了他们,让活着的人陷入更悲惨的境地吗?
于是,以赞同和反对两派为首,两边打得不可开交。
最后神婆看不下去了,高声打断争吵,琢磨了半天,做为难状:“其实,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法子。”
“什么法子?”
神婆佯装无奈:“你们不就是怕死后尸身被烧毁,到那边去遭罪嘛!还怕来世投不了胎……”
“这样好了,你们可以找些得道高人,提前将肉身内的魂魄引出,供灯诵经超度,而后再焚,如此,难题便解开了。”
灾民们面面相觑。
“办法是好办法,可是……我们到哪去找什么得道高人啊?”
这句话把众人问的哑口无言,缄默良久。
终于,一个声音怯怯弱弱地开口:“不然我们去求一求公主吧?没准她会有办法……”
——
“报!”亲卫拖着长音一路快步入内:“禀报殿下,门外有灾民求见。”
宋辞从书卷中擡起头,嘴角扬起,露出笑意。
她放下书卷带好面纱,脚步轻快地走出书房。
刚迈出门槛,还没等说话,巷口由远至近传来阵阵马蹄声。
宋辞浅眯了眯眼睛,盯着刺眼的日光向声音的来源望去。
那高头大马上的身影背着光,挺拔,健朗,英俊……
宋辞瞬间瞪大了眼眸!
“宋辞,我回来了。”马背上的人低沈开口。
看她怔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他面颊上带着些许不令人察觉的笑意:“见到我,不高兴吗?”
宋辞回过神来,本以为会欣喜若狂,喜极而泣,娇羞欢愉,飞扑入他的怀抱……
不成想,她叉起腰指着萧让尘和一众将士,恼的差点没背过气去:“谁放他们进城的!”
身旁亲卫支支吾吾:“呃,这个……想必,想必是守城的亲卫见到咱们殿下,一时振奋,便没有知会您,将大军放了进来。”
萧让尘的视角里,小丫头吹胡子瞪眼的,搞的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她皱起眉,板起脸:“现在,我才是监国!一切都要按照我定下的规章制度行事!”
“还有没有规矩啊你们!会出大事的!这不是添乱吗!”
萧让尘尝试启口:“那个……”
迎面接到的是宋辞的小手一挥:“全都给我拉去隔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