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不欢而散。
午夜凤城,夜风微凉,车水马龙依旧。
小区出来一路向南,大约十来分钟,张黄和骑到老植物园家属院门口。
一扇黝黑大铁门,对开当中挂着手腕粗的铁链子,挤个窄缝,电动车正好进不去。
老小区停车位紧张,一到晚上就落锁。
门卫大爷身披衣裳出来,眉头深锁,不耐烦地探头瞄一眼,心骂哪个没眼力见的。
一见是张黄和,眼神突变柔和,八卦着搭腔,“这么晚还回来,和对象吵架啦?”
“……”
大铁链子嚯啷嚯啷拽开多半米。
张黄和嗯一声,推车进来,“谢谢叔。”
他顺手把半包烟搁在门房窗台。
豆灯虽暗。
正照出张黄和下半身的格纹睡裤。
重新落锁,大爷掀帘子进屋,里间老伴扬声,“谁啊,这么晚了。”
老头子从不轻易给人半夜开门。
大爷笑得讳莫如深,“丽萍家小子。”
—
忽然,雨丝细细密密,像薄雾飘过。
张黄和敲门。
“来了!”黄丽萍睡眼惺忪,靸鞋朝外一推门,既惊又喜,“你怎么回来了?!”
男孩像一株蒲公英,越吹越远。
一上大学,儿子就不住家里,平时只有她和老张,他陡然一回来,她受宠若惊。
鞋柜门才拉开一半,拖鞋还拎在手里,一时惦着拿水果,又把冰箱门给敞开。
“真是手忙脚乱。”黄丽萍自嘲。
“……”
张黄和脱了鞋,光脚大喇喇往里走。
他知道黄丽萍每天拖地,家里地板一尘不染,说句难听的,干净得跟舔过似的。
“地上凉!仔细受渗!”
黄丽萍紧步追上来念叨,把拖鞋搁他脚边,变戏法般端来一个果盘。
站在儿子面前,她局促地搓搓手,喜眉笑眼打量。
爱不释手。
突然。
黄丽萍变脸失色。
“外头下雨了?你衣服湿了没,快换下来,妈给你找件干的,不然感冒了!”
他发梢湿漉漉的。
张黄和随意拨拉两下,“没事。”
“有事就晚了!”
黄丽萍冲进卧室,片刻又冲出来,攥着老张的新睡衣,一股脑塞他手里。
“……”
张黄和换衣服。
“等等!”
黄丽萍一把拦住,冲进洗手间,拿条干毛巾,动作轻柔替他擦拭发梢,“好了。”
“我爸呢?”张黄和盘腿坐沙发上。
“你爸出车不回来。”黄丽萍啪啪开灯。
氛围灯带、大小吸顶灯、电视墙射灯、沙发壁灯,恨不得点亮客厅各个角落。
高瓦数刺眼。
张黄和抬手一遮,抱怨:“太亮了。”
“亮点看得清楚。”
“……”
“什么线路还夜不归宿?”
“北线。”
张黄和蹙眉,“谁给他安排的?”
黄丽萍摇摇头。
“……”
张黄和垂头若有所思。
—
凤城精品一日游有三条线。
东线、西线和北线,从游客角度,线路各有侧重,无分好坏。
东线最热门,兵马俑华清池骊山,长恨歌实景演出一票难求,必须要去;
西线次之,乾陵茂陵法门寺,自己逛太走马观花,最好带导游,讲解人文历史。
至于北线,黄帝陵枣园杨家岭,路程长至少得两天,红色旅游老年人更青睐。
东西两线导游抢着上。
北线备受冷落。
因为在司机眼里,去一趟光路上就得开8个小时,同样来回,浪费时间就是亏钱。
除了新导游,一般没人愿意上团。
他爸好歹是车队老司机,过去还给陈权开过车,是谁不长眼,作死给排个北线。
妈的。
—
黄丽萍不懂里头门道,也没空弄懂,她满眼满心都在她好大儿身上。
“急赤白脸这时候跑回来干啥,和余欢喜吵架了?她欺负你了?”
什么叫欺负。
张黄和无语,“妈你怎么说话……”
黄丽萍闪进厨房,就手拧开煤气灶,“妈给你下碗面吃。”
“妈你别忙了!”张黄和随口应一句。
他扯得老长躺沙发上,四肢伸展,肌肉松弛,每个毛孔透着舒坦。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
再顶级的身体愉悦都不如此刻。
黄丽萍偷瞄一眼,喜滋滋的,洗菜备菜煮面,被需要的忙碌,甘之如饴。
—
不到十分钟。
一碗凤城正宗油泼面端上桌。
厚厚秦椒辣子面,薄薄一层秘制香辛料,撒点小葱,一勺热油泼香。
滋啦一声。
乡愁从此具象。
张黄和挑起筷子吸溜一口,“香!”
黄丽萍做面一绝,街上饭馆等闲做不出这味道,就更别提余欢喜。
每每尝起,张黄和总会感慨,他妈这一碗面千金不换。
黄丽萍剥好几瓣蒜,麻利放碗边,又给他盛面汤,“原汤化原食。”
张黄和满嘴流油。
见儿子吃得香,她摇头叹气,“余欢喜不会擀面可咋办呢。”
“怎么照顾你呦!”
她就像匹野马。
连走路都能听见嘎达嘎达声。
—
吃完,张黄和单手一推碗沿,旁若无人打个饱嗝,心满意足。
黄丽萍围裙还没解,端着碗去洗。
张黄和跟过去,斜倚门框,懒洋洋问道:“妈,咱家有没有20万?”
话音未落,黄丽萍手一滑。
“我随便问问。”他尴尬掩饰。
黄丽萍忙扭脸瞅他,眼睛一亮,“咋地,我儿想结婚了?”
“……”
张黄和不置可否。
说着,黄丽萍果断放下碗筷,湿手往围裙上一抹,碎步冲进卧室,翻箱倒柜。
“妈——”张黄和没好气喊。
“来了来了。”
一本枣红色存折,烫银logo闪着光,黄丽萍献宝一般,郑重交给他。
张黄和掀开。
呆愣。
数完几个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78万!妈和你爸攒了一辈子,想着你结婚付个首付应该差不多。”
“妈你,你怎么攒的?”
张黄和语塞加震惊。
他旺季月薪3万,淡季也有1万多,抠得不行却依旧攒不住钱。
那么问题来了。
老一辈是怎么过来的。
他张口结舌望着黄丽萍。
“早几年老王家租客退房,留下一袋红糖,你爸一天几块冲水喝,补得直流鼻血。”
“你记不记得,前年吃那红烧羊排,妈那会在别墅干保洁,一个业主拿了半扇要扔,好好的一点没坏,人家说冻得久了家里人懒得做,你看,拿回来不照样好吃。”
“……”
“你不知道,在妈那个年代,攒钱不是意识,是一种选择。”
黄丽萍捂嘴直笑。
母亲看似玩笑,实际洞察深刻。
对能赚钱的人来说,钱是赚出来的,但对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钱是省出来的。
张黄和眼眶泛红。
心口像被一团打湿的棉花牢牢堵住。
他拼尽一身努力,可能只是某些人生来的起点。
为了几两碎银,日复一日奔波忙碌,琐碎而重复,构成了人生的全部。
还有两年踏入而立。
张黄和惊觉,他其实已经过上了普通人里最好的生活。
父母健在,无灾无病,家庭和睦,工作稳定。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普通,不是贬义词,承认自己平凡,也没那么难。
生活不比看电影。
至于余欢喜。
他当然希望未来妻子能步调一致,知足常乐。
“……”
想到这里,张黄和深叹。
他仔细抹平存折边角,小心地塞给黄丽萍,“妈,你收好吧。”
“……”
黄丽萍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见他发呆,她默默起身。
轻手轻脚收拾床铺,换床单套新被罩,哪怕他只回来住一宿。
—
良久。
张黄和长长吁出一口气。
反手摸到手机,解锁。
他打开邓桃李资料,关闭消息免打扰。
单手敲字:【明晚一起吃饭。】
发完,张黄和走到窗边,大口深呼吸。
濛濛细雨包裹夜色,刚割完草坪的清冽涩感袭来,土壤的香气,清新尖锐。
—
小雨淅淅沥沥。
落雨的凤城,空气里都是甜的。
余欢喜闻不到。
睡到一半被憋醒,嗓子眼火烧火燎,鼻塞声重,一颗脑袋犹如千斤重。
毙了。
感冒了。
余欢喜按揉太阳穴,爬起来倒水喝。
一提保温壶。
空空如也。
“……”
厨房接了大半壶凉水,摁下烧水开关,一个白点点亮,宛如千军万马,轰鸣作响。
余欢喜双手抱膝,下巴撑住膝盖,监工一般盯着烧水壶。
什么都会走的。
天黑的时候,连影子都会离开。
这时。
她手机屏幕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