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寒风肆虐, 今也不知晓是从哪里刮来的邪风,吹得人七荤八素的,晴萱往沛竹的身上贴去,两人挤在一块取暖。
晴萱想了想后回道:“该怎么说呢, 三奶奶, 其实三公子没有那么坏的, 虽然京都里头所有人都说三公子如何如何不好, 那多半也是因为三公子不爱惜自己的名声而已。时常有人编排他府里头妻妾成群,可是三奶奶比谁都清楚的,春澄堂里头就是连个通房丫鬟也是没有的。”
晴萱话里显然是偏向了谢琼婴, 都快忘记了她是皇太后身边的人了,她继续道:“就拿席月来说, 她想要爬三公子的床,光是被我撞见都不下三回, 可是三公子一回也没碰过她。他虽是纨絝了些, 但这样的家庭, 他想好也实在是有些难了,公主虽然爱护他,却也不曾教导他如何立身做人, 至于其他的人......”
晴萱顿了顿, 也不再说,她看得清楚明白, 其他的人有如谢琼霖和皇太后那样虚情假意,也有如谢沈那样从不将他放在眼里......
宋殊眠没有想到晴萱会说这些, 一时之间也不该如何反应。晴萱神色有些怅然道:“三奶奶问我说, 三公子和从前比是如何。”
那时候的谢琼婴就像是一束白月光,照在每个人的心头, 没有人能比得上那个时候的他,就连谢琼婴自己也比不上。
“恕晴萱直言,纵是穿着从前一样的衣裳,说着从前一样的话,也难再比得上从前。”
沛竹纵是再神经大条也听出了晴萱语气之中的伤感,她揽着她的臂弯更紧了几分,嘴上却是说道:“你这样的话我可不信,你是他身边的人自然是为他说话了。”
晴萱小声叹道:“傻丫头,我是皇太后身边的人啊。”
晴萱不过是皇太后安插在谢琼婴身边的眼线罢了,将谢琼婴身边的事□□无巨细地同她说,皇太后要知道谢琼婴是真纨絝还是假纨絝。
晴萱声音虽小,但却足够让人听清楚,沛竹和陈维自然不会将这话放在心上,因为谁都知道晴萱先前是跟在皇太后身边的。
但宋殊眠却从这话里头听出来了几分不对劲。
晴萱认真地看着宋殊眠说道:“三公子先前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当初佩云死的时候,三公子哭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都快昏死过去了。三奶奶还请相信,三公子他真的不是没有心的人。”
佩云就是那个因为倒出了水而被皇太后活活杖则而死的宫女。
晴萱隐隐能察觉到,她在这里待不久了。但她侍奉了谢琼婴五年,背主也背了五年,表面上的主子是谢琼婴,背地里头却时常往宫里头跑。当了五年的眼线,纵使走前也给人留点好吧。
这些话晴萱想了很久很久,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若是宋殊眠能够听进去这些话也是再好不过,若是听不进去的话也无妨,是非只在人心,将来她总能亲眼见得的。
宋殊眠听着晴萱这厢肺腑之言,却抓到了她话里头一个大大的漏洞,她问道:“可不是都说皇太后疼谢琼婴如命,为何他都求得这样伤心了,皇太后还非要打死这个宫女呢?”
确实啊,既然谢琼婴这么良善,他为一个小小宫女求情,皇太后怎么可能会不应允?究竟是为什么又要活生生把人打死呢?
宋殊眠一瞬间恍若察觉到了什么事,她豁然瞪大了眼,怔怔地看向了晴萱,眼神之中皆是不可置信。而晴萱看着她这样的神情,便知道她什么都猜到了,她没有辩驳,也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一行人已经走到了谢府的门口那处,宋殊眠来不及继续深问,就见到了谢琼霖夫妻,但方才她从晴萱的眼神之中已经读懂了那些阴谋诡计。
宋殊眠昔年读三国丶读史书,她在书中看帝王,见众生,她再清楚不过皇太后打得是什么心思。
历史账簿上勾心斗角,争权夺势的事情从来不少,而皇权制衡是更每一个朝代都必不可少的东西。谢家权势煊赫,谢家的后辈可以有一个子弟延续家族荣光,但不能有一个子弟将谢家再举上一个高度。
许多人都说,谢琼婴以往是一个厉害得不行的人,明氏这样说,晴萱也这样说。
宋殊眠从前不信,但是现在终于相信。单单是从皇太后忌惮谢琼婴的那副样子便能窥见,谢琼婴是有多让她害怕啊。
打着爱的名义将人捧上了云霄,结果却是为了笑着将人送入人间地狱。
他们要他当恶鬼,不要他当神仙。
就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猜忌,就因为那可笑的制衡之术,就这样将人引入歧途。
恶心,实在是太恶心了。
谢琼婴他哭了一天一夜,他在哭什么?他在哭那个死去的佩云,也在哭自己。若他听话,好好的当个废物纨絝,谢家便能好好的,他也能继续金枝玉叶下去,若不听话,谁知道他们还会做什么呢?
佩云的死,亦是一种警告。
他那样聪明,又是那样的良善,总会选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他如他们所愿废了自己。
寒风凛冽,竟吹得心都凉了几分。宋殊眠想明白了这些,心里头便堵得厉害,尤其是在看到了正冲着她笑的谢琼霖之时,厌恶之情达到了巅峰,几欲作呕。
谢琼霖已经和明氏一同站在门口了,品哥儿正坐在他的臂弯之中,这会正不停地喊着宋殊眠“叔母”,还蹬着小腿朝着她不断地伸手。
宋殊眠硬下了心肠,不去理他,径直路过了他们。
虽知稚子无辜,但她这一会实在没有心情同谢琼霖他们虚与委蛇。
擦肩而过之时,明氏急急冲她喊道:“殊眠,坐一辆车去吧。”
宋殊眠没有回头,只是说道:“不必了嫂嫂,我心里头堵得慌,怕沾了晦气,吐车上了。”
宋殊眠这还是嫁到谢家以来,第一次跟他们说了重话。
她当着谢琼霖的面说他晦气,在场的所有人听了面上都露出了几分震惊,似是没有想到她说话这样刺人怨毒。
谢琼霖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反倒是明氏急住了,“你心里头有气,做什么拿青良撒脾气。你怎就不明白呢,杜家的人纵然死得可怜凄惨,但若非是他们自己心思不正,想着要了这头又要那头,这样的祸事又怎么会降到他们的头上?这天底下的百姓又难道没有受其苦,受其害吗?”
她怀了孩子,情绪激动之时说起话来还有几分气喘,旁边的丫鬟一边为她顺气,一边扭头对着宋殊眠说道:“哎呦,三奶奶,你这莫不是受人挑唆哩,平日里头不是和二奶奶最最亲近的吗,怎如今说这样的话?这国公府里头,谁不晓得你们关系好得紧,怎么能因为这点子事情就闹了不愉快呢?”
宋殊眠终于转过身去,她没有理会那个丫鬟的阴阳怪气,只是十分不解地看着明氏,“嫂嫂的意思是说杜家满门两百性命,死得活该?”
明氏出身于户部侍郎,父亲官路通途顺畅,而她自幼在高门大院中长大,端的是教养嬷嬷口中的仪态万千的和教书先生们说的仁义礼智。
杜风终其一生,走到了这样富到大江南北的地步,在他们的眼中却还是上不得台面。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可是在他们的眼中,人生来就是有高低贵贱和三六九等,杜家在他们的眼中和海氏曾打死的通房是一样的。
生得下贱,死得活该。
明氏没有回答,但露出的神色却已经是承认了。
宋殊眠神色淡漠,“天下的百姓受其苦受其害?”她十分不解地重覆了一下她的话,后又道:“究竟是受谁的苦,受谁的害,嫂嫂心里头应当清楚啊。将所有的过错全都推脱到了死人的身上,就能粉饰太平吗?”
她不再看明氏,转头看向了谢琼霖,她声声质问,“踩着杜家人的尸骨让你报覆了谢琼婴,你就这么舒服?两百条人命被你亲手葬送,你难道就问心无愧?”她指着品哥儿说道:“杜家里面,年纪最小的就跟品哥儿一样子大。”
谢琼霖脸上的和气终于装不住了,但也只是眼神之中带了几分阴鸷,“弟妹有气,抑或者是不满意这样的处决结果,只管去找圣上。”
宋殊眠没有被这话激怒,只是笑道:“圣明无过天纵皇上,你犯的错就是你犯的,还想拉别人一同下水?”
谢琼霖冷声说道:“抄家的圣旨是皇上下的,非我!”
宋殊眠知道谢琼霖这人极能装模做样,现在能这样挂不住脸,显然是叫她给气着了。
偏生她还不肯放过,越发得寸进尺地凑到了他的跟前,看着他小声说道:“你赖不掉的谢琼霖,你不为自己积德,也得为你在下头的......”
她的声音又轻又冷,只有两人能够听到,这样悦耳的声音传入谢琼霖的耳中却如魔咒一样,吵得他头脑发涨。
他不怕杜家的亡魂来找他,却害怕母亲在地底下也因为他这样的举动不得安生。
宋殊眠话还未说完,就被谢琼霖一巴掌打断,宋殊眠后退了一步,看着谢琼霖的眼中带了几分震惊,似乎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
只见到谢琼霖双目赤红,俨然怒极,而身边的明氏也被他这一举动惊到,回过了神来才发觉到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琼霖竟然打了宋殊眠?!
谢家的门口那处有不少的人往来,这会见到了谢琼霖打人,也都在一旁躲着指指点点看起了热闹。
旁边的丫鬟回过神来,生怕谢琼霖再打,赶紧拉劝起了人来,沛竹急忙把宋殊眠往他那处拉远,晴萱顶在前头,寒声说道:“二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三奶奶哪里得罪你了,何至于你如此对她!”
谢琼霖方才被宋殊眠气到了极至才动起了手来,这会打了人后才清醒了一些回来。那厢被晴萱声声质问,脸色涨红。
他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得那厢宋殊眠捂着脸哭了起来,“二哥为何打我,殊眠说了什么叫二哥这样生气啊,若是你有哪里看不惯我,只管同我说就是了,无妨,总归千错万错都是殊眠的错,不该同二哥争。二哥打得是,不怪二哥。”
宋殊眠哭得好不可怜凄惨,尤其是顶着那样嫩生生的一张脸,男女老少见了无不心疼,况且,哪有人家里头哥哥打弟妹的缘故?这会旁边路过不少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编排指点起了谢琼霖。
但总归现在还在谢府门前,他们也不敢太过大声,只敢小声捂着嘴巴说。
宋殊眠见此又添了一把火,对那些看热闹的人说道:“叔叔婶婶们,这都是我的错,怪不得二哥,可千万莫要说了二哥的坏话啊!”
这些话在那些大娘大叔那头听着,无疑是更添了一把火。
谢琼霖气极,对谢府的仆侍喊道:“还楞着干什么?就这样让人看国公府的笑话?!”
仆侍回了神来才慌忙赶起了人去,那些人也只能骂骂咧咧走开了。
谢琼霖面色阴沈走到宋殊眠的面前,见她还在哭只是讥讽,“人都走光了,还装什么呢?我倒是不知道弟妹有这样的好心机,从前还真是小瞧你了。”
宋殊眠见此终是收敛了姿态,看着谢琼霖笑道:“二哥还真是说笑了,毕竟从前我也未曾识得二哥这样的心狠手毒。”
谢琼霖方才盛怒,这一巴掌挨得宋殊眠生疼,脸上已经红肿一片,汁源由扣抠群,以污儿耳期无儿把以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她不再管谢琼霖,只是提声说道:“三公子近日在温书备考,谁敢拿这件事打搅他,我就绞了谁的舌根。”
若是叫谢琼婴知道了,少不得要闹。
宋殊眠的眼神凌厉,扫了一圈底下的下人,他们也未曾见过心慈面善的宋殊眠这等神情,但知道她今时已经不同往日嫁进了的那样了,手上好歹管着一半的二房,得罪了她,也不消得有好果子吃。
见此也都慌忙低头应是。
宋殊眠转身谢琼霖说道:“二哥,这会我心里头畅快得很,我们便乘一辆马车去罢。”
宋殊眠只要顶着这张脸去了吕家,那明日里头整个京都都能晓得谢琼霖打了她的事情。
谢琼霖都想要拦她,然而怎么拦得住,宋殊眠不管不顾就往马车上去了。
明氏那厢被方才谢琼霖的举动骇到,这会有些动了胎气,她摸着肚子看着谢琼霖的眼中都带了几分不可置信,她道:“你打她?纵是她说了再刺人的人话你也不应当动手啊!”
品哥儿早已经被下人抱去了一旁,谢琼霖这会脑瓜子嗡嗡响,见得明氏这样却还是得提起心神来,他道:“她都指着我的鼻子骂了,甚至还要提及我的亡母,我怎能忍?”
宋殊眠方才说这话是凑到谢琼霖的跟前说的,明氏并未听到,她问道:“她说什么了?”
谢琼霖些许烦躁,“无甚。”
明氏知晓谢琼霖平日里头都是和声细语,今日这样想来也是气得急了,她也不再问了,只是说道:“那她如今这样大大咧咧地去了吕府,叫人见得脸上挨人打了,不得牵扯出你来了?”
谢琼霖眸光暗沈,说道:“她无非是想叫别人知道我打了她,来败坏我的名声罢了。到时候她只要来攀扯我,便只推说她是怨恨我害了杜家,争执之间,不慎动手。京都里头的贵人老爷们,可没有人会同情会杜家,也没人会同情她。”
纵使杜家的死在明面上是因为触及了新政,但那些反对新政的豪强大族们也不会因此而同情他们一二分。各扫门前雪,官僚们的眼中只有自己利益。他们反而会怨恨杜家那样不禁打杀,一下子就死了。前方已有如此一桩惨案,害得他们一时之间也不敢有下一步动作,生怕下一个就会殃及了自己。
明氏听着谢琼婴眼神冰冷地说了这一番话,再见得谢琼霖今日突然失控地举动,一时之间对眼前朝夕相伴的枕边人一时间生出了几分陌生,好像从来都不认识他一样。
谢琼霖夫妻最后还是没有同宋殊眠乘坐一辆马车,沛竹看着宋殊眠脸上的巴掌□□疼得眼泪直掉,“没见过这样子不知礼的人,手能伸到弟妹的脸上来打,曾经尚在徐府的时候也曾听闻过谢家二公子的好名声,如今见来也不尽然。”
宋殊眠擦干净了脸上的泪珠,眼中也不见得什么生气的情绪,只是说道:“这巴掌我挨得活该,但是他既然打了,就也别想讨到什么好。”
宋殊眠确实是用了谢琼霖的亡母激恼了他,拿死人来说事,这一巴掌她挨的心甘情愿。但,谢琼霖他不是爱做戏吗?说得谁还不会似了。
他今日这巴掌能打下去,明日风言风语就能遍布京都。
晴萱大概明白了宋殊眠的心思,只是说道:“三奶奶,你这样,三公子会心疼的。”
提到了谢琼婴,宋殊眠思绪万千,她说谢琼婴怎会突然好了起来,甚至还会因为当初的事情道歉。
从以前那副模样变到了如今这样,他好得太过古怪,太过突然,以至于宋殊眠实在觉得有些不真实。
但或许是因为,他从前本来就很好。
她最终也只是长长地叹出了口气,笑着对晴萱说道:“挨了巴掌而已,又不是叫人捅了一刀,还能死了不成?这点小痛,不妨事的。”
因为一笑又牵扯到了一旁的脸,宋殊眠疼地“嘶”了一声,晴萱见她这样也不再说了。
因着方才在谢家门口闹得那些事情,待到到了吕府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宾客们都已经到场了,里头已经开始给吕家老夫人贺寿了。
眼见宴席开场谢家的人都未曾来,原以为是不来了。谁知门口的小厮说进来通传说道:“老太太,太太老爷们,国公府的人来祝寿了。”
吕老夫人这会正端坐在堂屋的主座的太师椅上,听着底下人贺喜的声音。
说起这位吕老夫人也算得是一位奇女子,她出身将门世家,年轻之时和吕家的老太爷感情甚笃。那尚且还是前朝的事情,吕老太爷上战场,这吕家老太太也提刀要上,甚至就连吕方都曾是在军营里头生的。这吕老夫人左劈右挡,给自己砍了个将军名号回来,待了后来战事渐定,便和吕老太爷一块从前头退了下来。
前几年吕家老太爷因着年轻时候在战场受过伤,沈屙旧疾,患病离世,如今只剩了吕老夫人一人在世。
那边武德将军吕知羡已经赶了回来,这会已经换上了锦服坐在底下,听到谢家来人也没什么表情。
今日是吕老夫人的寿辰,吕方也不想让母亲在这样的日子不痛快,他去瞥了眼她的神色,想看她是何态度。
吕老夫人满头白发,那张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即便如此,却也不见她身形有佝偻之态,她面色淡淡,本微眯着眼,这会听到谢家来人,睁开眼来问道:“琼婴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