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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我疼,疼得受不了。剁了吧!把手剁了吧!爹,儿子求您了。”
车轮压过污泥,溅起一滩死水,夜色沈沈,马车在杉林急驰向前,满树红叶随地面震动微微抖动。
周督紧搂怀中因为疼痛止不住发颤的次子,额头蓄满焦急汗珠,掀开帘子喝道:“快!”
马夫同样急切,手中马鞭时刻不停:“出了杉林就到湖口,哥儿再忍忍!”
帘面掀开的瞬间,白蜡似的月光映亮车内,只见蜷缩在父亲怀中的少年面色发青至灰,抽搐不止,而病因则是曲在父亲腿上的右手。
五指根根浮肿,散发恶臭,皮下渗出的玩意又浓又黑,根本不像血,仔细看去,还能瞅到皮肉下一张狰狞猫脸。
周督抹掉额头冷汗,又卷起袖口给儿子擦擦:“榆儿听话,咱们不剁手,你将来还要争功名,没了手连官家门口都进不得。”
周榆又呜咽几声疼。
病在儿身,痛在父心。
周督再次掀开车帘,目光寻到前方,滚动的水声近在咫尺,周督安慰儿子:“水中洲的长使们定会将你的手医好。一定会!”
马车驶出红杉林,便到胭脂湖。
湖面朦胧,云雾成叠,连月光也照不透,隐秘中透着神圣。
时间紧迫,车轮还未停稳,马夫一个鲤鱼翻,飞快跳下来,跑到湖边,立起脚尖,深呼一口大气,猛地拉动从树梢垂下的银线。
古铃唤出空灵之音,树叶婆娑起舞,推开层层水波。
马夫拉铃的手不敢停,望着湖面,面色紧张。
周督两臂托起周榆,惴惴不安走下,也同马夫一般,眼不眨紧盯湖面。
顷刻,波纹荡开,朦胧轻雾中划出一艘木船,浆板嘎吱嘎吱搅起几轮水圈。
看到渡船人,周督和马夫紧绷的神色稍微松懈,一心盼着船近点,再近点。
待船靠岸,周督赶紧抱着周榆迎上,马夫则留在原地照看马车。
渡船人满头花白,脸上堆满褶皱好似百年树皮,偏他那双扶浆的手白嫩无比,堪比刚酿的豆腐。
周督先是将儿子抱上去,接着朝渡船人作揖拜道:“有劳先生。”
渡船人两眼清亮,一看就不似寻常老朽,他先是扫了眼船上少年的怪手,白眉拢起,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拔开瓶塞,倒在少年手上。
药粉撒向长有猫脸的怪手,只听那猫脸呲牙咧嘴发出一声嗷呜怪叫,周榆陡然睁开眼睛,疼痛骤减,意识清醒大半,迷迷糊糊喊了声:“爹。”
周督见儿子眼里有了活气,高兴得立马要撩袍子拜谢。
渡船人伸来船桨拦住周督下跪的动作:“此药只能暂缓疼痛,我一介船夫,不懂御虫,但眼瞧着,令公子怕是沾上了不得的东西。”
周督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渡船人又道:“你也放心,水中洲专治了不得的东西,上路吧。”
周督连连点头,两步跨上小船守在儿子身边。
木船慢慢离岸,驶得稳稳当当,完全感觉不到是在湖面漂行。
周榆嘴唇依然发乌,但止痛后,多少有了些馀力,艰难坐起,呆呆看着折磨自己的怪手。
折腾半宿,周督上了船,心里千斤重的巨石倏地坠下,忽然觉得疲倦不堪,宽慰儿子几句,手抵着半边脑袋,慢慢合上眼。
“爹!爹!好大的船。”
耳边传来儿子惊呼,周督闭着眼答应两声。
“爹,你快看!”
儿子这次语气更急,好像他不睁眼就不罢休。
周督不得已睁眼,揉两下疲惫眉心,朝儿子努嘴的方向看过去,这一看,他也惊住了。
确实好大一条船。
灯火通明,劈波斩浪。
单说那船丁就有上百人,更别提满船随行的婢女小厮。悬挂大船两边的红灯笼照得湖面比白天还亮。
亮得周督两眼发热。
周榆天真,夸道:“好气派!”
周督看向前头的渡船人,不自然地拂拂衣袖:“倒没听过水中洲还藏着这么一艘大船。”
渡船人干笑两声:“世间不缺矜贵,自有坐不惯我小船的人,宁可花钱自个儿造船。”
“自己造船?”周督问一句,随后不禁失笑,目光再次回到侧边船上,“不知是哪家贵人这般阔气,闻所未闻。”
周督见到船头立着一名男子,身姿傲然,负手而立,看不见脸,只见红衣黑发颇气派,身后还候着数位婢女。
渡船人忽地开口:“此类人,多半不是来看虫的。”
“来水中洲不看虫,那看什么?”周督讥讽一句,想着还要去水中洲治儿子的手,只好压下心头疑惑,省得说太多惹出事非。
自古以来,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就算皇子亲临,也得靠渡船人引路才能进到水中洲,无一例外。
水中洲被世人尊为无上间,无上间的一方主更是被奉为天人中的天人,里面的长使神通广大,乃几百年前由一方主亲手所挑,非富即贵,皆有一手御虫的好本领,万里挑一。
正因如此,水中洲成为世家权贵向往的宝地,倘若家中有一人中选,整个家族都跟着沾光。
渡船人认真划浆,不予应答。
周督不困了,眯着眼审视大船上的红衣男子,越发对他身份好奇起来,瞧他直盯前方一动不动,应该是在欣赏湖景。
这红衣男子身形极为高挑,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又单单是道背影,周督靠从商多年的敏锐,认定此人绝不简单。仅是往那一站,这气度这风范,可不是普通公子哥能摆出来的。
不过片刻,兴许是红衣男子发觉有人在看自己,微微侧过身,朝周督这边望过来。
周督一楞,倒不是因为被他察觉而难堪,只是这男子眼上绑着白布,严严实实遮住一双眼,白布下的相貌极为出众。
是个瞎子,可说他是瞎子,他又能准确捕捉到周督的位置。
不知可是错觉,周督发现这男子似乎对他笑了一下,勾起一半唇角,明摆着是不屑。
周督恼火地低下头,偏偏周榆还问:“他好像在看我们?他怎么能看见我们?他不是………”
“住嘴!”周督没忍住低声呵斥他,周榆无缘无故挨骂,一脸委屈,周督转眼看到他惨不忍睹的右手,又耐不住心疼,解释道:“看见那船头刻得鹰头没?”
周榆点头:“黑黑的,鸟喙尖尖,儿子还以为是夜猫子。”
周督拍拍儿子肩头:“傻儿子,那是翡家家标。红衣飞鸢,眼盲却能视物,那船上的人是翡家长子。”
周榆似懂非懂,他听过翡家。翡家世代经商,富甲一方,很有钱。
“难道翡家跟儿子一样染上忆虫了?”
“谁知道。”周督鼻中轻哼一声,“为父早年行商,领略过翡家手段,实在霸道,一旦他们看上的财路,旁人半点沾不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连水中洲这种世外仙境都免不得被他家搅得乌烟瘴气。”
说这句时周督看着渡船人,渡船人把着船桨,专心划船,一言不发。
周督还恼着翡家小子对自己的嘲笑,身体往后倾了倾,两方一对比,他置身得这艘木船更显破小,面上越发挂不住:“在下久仰水中洲大名,一句'无上间,一方主'更是脍炙人口,只是堂堂无上间也开始学着外头攀高结贵,实在有损这响当当的名头。虽说在下不及翡家家底富足,但也不缺造船的银两。早知翡家先坏规矩,在下也该请来船丁和船匠,不至于委身在这艘破船,两条腿都伸不直。”
渡船人破开水面,反问:“你们头一次来?”
周督还真是头次来,之前只听说过水中洲是个好地方,也没料到忆虫会缠上自家儿子。水中洲又是普天之下唯一能除忆虫的地方。说是医馆却不是医馆,他们治病的法子见所未见,里边的大夫又不是大夫,不用寻常把脉扎针,而是用更高明更独特的法子。
周督没见过,可来过的人都把此地夸成人间仙境,住在里头的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如今周督跋山涉水,亲自来一趟,才知传闻不真。仙人难道还忌惮人间权势吗?而且在湖上漂行良久,四面环水,除了水还是水,哪有他们说得什么仙景。
不过有一点毋庸置疑,留在水中洲的人,无论是一方主选来的几位长使,还是位列三等的士使,都长寿,且不是一般长寿,活个几百年轻轻松松,还能保持容颜不老。
仅凭长生就足以让外头那些人信奉敬仰。
水中洲严令禁止患者擅自渡河,可眼下,翡家的私船明目张胆开到湖中央,也没见到水中洲派人出来阻拦。什么狗屁严令,恐怕只争对他们这些没权没势的人。
周督暗自腹诽,主要还是看不得翡家那股子嚣张气焰。
周榆忽然瞪大眼嚷嚷:“爹,船不见了!”
周督不信,还以为是儿子手病又犯,疼糊涂了,能载百人的大船怎会说不见就不见,但转动脖子,四处瞧一圈后,冷汗蹭蹭往外冒。
不远处刚刚还亮着整排灯笼的大船完全不见踪影,消失得没有一点声息,湖面上也不见多馀波纹。
泛着青烟薄雾的湖面只剩他们这艘小船,望不到尽头,触不到边际。
周督心口拔凉,意识到自己为逞一时的口舌之快,犯下多么愚蠢的错误。
若刚刚那些不敬的言词被水中洲一方主听去,自己和儿子是不是也会像翡家的船,无声无息消失,就像从未出现。
周督感觉到后怕,冷汗从鬓角流到领口,周榆见他爹脸色不对,关心问:“爹,你怎么了?翡家的船去哪了?他们不看病了吗?”
周督赶紧捂住儿子嘴巴。
渡船人回头朝周督露出一排森白厉牙:“我泛舟几百载,你是头一个敢斥责水中洲的人。我这船虽小,可别说你一个小小盐贩,就连皇帝老儿都得排队坐。瞧见了吧,什么翡家别家,不守规矩,这就是下场。”
听他一口道出自己生计,周督更加生畏,总算明白水中洲的厉害,松开儿子嘴巴,面红耳赤站起来诚恳赔礼:“在下愚蠢,只因小儿有病在身,当父亲的急糊涂了。无意冒犯圣地,若能有幸见到一方主,愿当面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