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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船人怪笑:“连我都不曾瞻仰一方主尊颜,你这盐贩口气不小。”
周督连忙改口:“不敢不敢。一方主掌管无上间,辛苦繁忙,怎敢让他专门抽空见我一个俗人。”
渡船人听得厌烦,挥桨的速度加快。
半柱香后,渡船人放下船桨,伸出一根嫩指头,指着前方,沙哑开口:“到了。”
望着空无一物的水面,父子二人面露难色,周督迟疑问:“先生是拿我寻开心吗,这四面临水,什么都没有啊。”
每月总得来几个没见识还偏爱拿腔做势的小辈,比如前头不守规矩的大船,还有面前这个缺心眼的盐贩。
渡船人沈着脸,不愿多费口舌,要不是看在盐贩儿子右手耽搁不得,他都想原路把他们送回去。
求人就该拿出求人的诚意。
周督和周榆还以为是渡船人故意为难他们父子,磨蹭许久不肯下船,踌躇时背上忽地传来一股推力,二人摔出船内,像是扑到软棉絮,又像穿过冰凉轻柔的水帘。
转瞬,周遭焕然一新。
轻烟薄云,雪白光洁的高楼倒映清澈晶莹。
胭脂湖的雾夜被隔绝在外,里头比正午时分还要旷亮,四面环水,烟雾缭绕,可不就是世外仙境。
周督和周榆看得双目失神,全然忘记自己正趴在长阶,狼狈不堪。
长阶尽头竖着两根玉柱,柱前站着两位掌门士使,一男一女。瞧见他们二人窘态,女士使先忍不住捂嘴轻笑,右边的男士使见状赶紧咳两声提醒她注意仪态。
女士使听到后立刻止笑,挺直柳腰。男士使看着沈稳许多,问:“两位病客可能自己起来?”
“不敢劳烦仙人!”
周督回过神,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拍拍衣袍,又转头把地上发楞的儿子拉上。
两位士使都穿一身白衫,相貌不俗,左手仅佩戴一个铁镯,再没多馀配饰,中规中矩不失庄严。
水中洲的士使列排三等,不分男女,手镯便是身份,有金,银,铁三种。
金镯乃一等士使,地位仅次于长使,往下便是银镯和铁镯。
除了金镯士使,银镯和铁镯的职责是协助长使,照顾病客。
长使万里挑一,士使则千里挑一。
都不是等闲之辈。
周督和儿子迈上雪白长阶,手心黏糊糊,往衣上擦了擦,二人怀着敬畏之心跨进水中洲大门。
待他们走后,采音架起的肩膀瞬间垮下,揉了揉发酸的脖子,对身侧的时新露牙笑道:“听见没?他叫我仙人。”
时新目不斜视,就算眼下没人,他也不敢偷懒半分,若被银镯那些人看去,肯定又会去长使面前告状。
采音见他不理自己,皱皱鼻头收回视线。
父子二人在士使引领下,径直往里走,周督头不敢擡,脖子缩进领口。他也算走南闯北的人物,见惯形形色色,可来到这,他心里虚得很,就像刚出娘胎的娃娃。
周榆没想这么多,手不疼了,心情也好起来,乐呵呵地欣赏两侧美景。
一片雪白楼阁,还有漂亮的女士使。
他们还没到前楼,就已经听见里边传出的呼噪声,走近才发现楼里还有不少病客。病轻的坐在长椅上等着拿名,病重些,疼得受不住,在楼里惨叫连连。
手戴铁镯的士使们忙得不可开交。
看来水中洲的活也不比外头轻松。
周督楞了楞,他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病客,水中洲只有三位长使,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儿子。
恰在这时,药效过去,那张呲牙咧嘴的猫脸重现周榆手心。周榆哎哟一声,满头冷汗,赶紧喊他爹:“爹,又开始疼了!”
周督心急如焚,心中正盘想着如何才能让他儿子先御虫时,目光在人群中乱瞟,很快锁定一道身影。
楼中众多士使和病客,来来往往,周督只望见了他。
此人身着千篇一律的白色长衫,不同的是只有他戴了顶汉白小冠,玉盘脸仙鹤腿,腰侧垂下一块清透如冰的翡翠。
众人急躁不安,唯有他平静淡然,置身病客与士使中,稳如泰山。
周督眼睛一亮,心中燃起希望,将他当作救命稻草,托起儿子,连呼带喊朝他飞奔而去:“——仙人!!!”
周督跑得太急,没留意脚下,不知道是被谁的腿绊了下,径直摔到仙人跟前,还滚了两圈。
实打实一声响,所有声音戛然而止,病客和士使都望过来,夹着几声嘲笑。
周榆都替他父亲丢脸。
好在片刻后,众人失去兴致,转过头继续忙自己的。
周督羞愧难当,感觉后背压着重物,起不来。
尴尬过后。
楚千华心底轻叹一声,弯腰伸臂。
周督见仙人伸来的手比软玉还光滑润泽,心中更加认定他绝非一般人。只是仙人亲自来扶,周督感到受宠若惊,连忙将自己粗糙大手搓干净,刚要搭上去,有人抢了先。
周督抓个空。
楚千华一楞。
周榆觉得他爹更丢脸了。
抢在周督前头抓楚千华小臂的男子,先是用膝盖毫不留情顶开地上的周督,接着把脸凑到楚千华面前,嘴角含春,不知羞耻称赞:“你真好看!”
箭袖红衣,飞鸢革带,脚踩云头高筒靴,白布遮眼,生了一口好牙。
楚千华不动声色打量完毕,心中得出结论。
——不伦不类。
周督想起之前在湖面上,他就对自己满脸不屑,如今还要跟自己抢仙人,火气顿时往头顶飙,也不用人扶,一个翻身跳起来:“翡少爷!明明是我先看到这位仙人,你半路截胡,太不讲道理了吧?!还得是你们翡家,做生意蛮不讲理,做人更甚!”
翡少爷根本没空理他,手牢牢把住仙人的手,舍不得松开,倘若没有眼上这层布遮掩,眼中露骨的春光怕会臊到整楼人。
周督提着嗓子骂完,惹来众人好奇围观,楚千华已经很不自在,就算脸上没显露出来,他也清晰感觉到被此人紧握的小臂刺痛难忍。
偏偏此人还不肯松手。
楚千华脸上维持着一贯温和,这是他来水中洲前,日夜对照镜前练习出最得体的表情。不会过分疏远,让人敬而远之,亦不会过分亲近,让人去想不该想的。
楚千华听他姓翡,也跟着叫:“翡少爷好眼神。”
楚千华从不将他人痛处放在嘴前,他身为职掌,一言一行都关乎水中洲颜面,众目睽睽下,他岂能狠心推开一个眼盲的可怜病客。
更不能在此与一个年轻男子纠缠不清引来非议。
仔细考虑后,楚千华这才决定用他的痛处来激他松手。
楚千华原以为他会生出怯意松手离去,可他没有,甚至还大胆往前一步,只差把脸贴在楚千华脸上,不在意道:“我生来眼盲,但我有灵器,只要绑着它,别说你,百米外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说完他伸出一根指头敲了敲眼上的白布,发出几声脆响,像一地碎玉。
寻常白布的确不能发出这种声音。
“看似轻薄柔软,其实硬得很,说坚如磐石也不为过。”
他的声音就像从谷底吹上来的冷风。
楚千华同样坚如磐石的表情出现一瞬间僵滞。
楚千华扯出一个温笑,脚步后移,尽力拉开二人距离:“果然是宝物。”
翡少爷笑得春风得意:“我给它取了名,你想听听吗?”
楚千华很想摇头,但为维持一个职掌温和丶善良,谦虚的完美形象,他极不情愿地快速点下头。
在他点头时,翡少爷趁他不备,快速靠过来,发后飘起的灵器扫过楚千华下巴,冰冰凉凉。
他的唇齿含了笑,在没反应过来的楚千华耳边吹凉气:“千华,此灵名为——见你。”
周榆忽然哎哟一声疼,周督顾不上得不得罪翡家,拿出当年行商的气魄一把推开翡少爷:“仙人再好看,也不是给你这种人看的。”
翡少爷被迫撒了手,楚千华松口气。
“反正是我先来,你要看病排我后边去。”周督大声嚷嚷,引来一片人。
周督的话传到翡少爷耳里,顶多听个响,他双臂抱胸,嘴角出现一丝嘲讽,轻吐两字:“放屁。”
楼内士使见情况不妙,纷纷往这里聚来,楚千华擡手阻止前来劝架的士使。若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他这职掌岂不是徒有虚名。
楚千华看了看周榆的手,接着转向周督,闭眼睁眼,已恢覆平常:“我不会御虫,也不是仙人,令子的手我无能为力。”
周督楞了楞,他坚信自己不会看错人,就算不是长使,肯定也是水中洲首屈一指的大人物:“那您?”
楚千华尽力不去注意身侧的翡少爷:“我在水中洲担任职掌之位,替一方主代管水中洲事宜。”
职掌听着也挺厉害,周督反正抱定他这棵大树,连忙道:“职掌,求您救救小儿!”
楚千华点头:“先去再夜楼拿名。”说罢,他走在前头带路,周督拖着儿子跟上,很快离开众人视线。
走到外头,楚千华回头看向身染忆虫的少年,本是无意,可这一看,楚千华平稳的呼吸顿时打乱。
白景中,跟在后头的翡少爷一袭红衣格外夺目,放浪不羁地走姿,一步一步逼近楚千华眼眸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