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今日楚千华特地起早些,卷好竹帘,束发洗漱,将一切做到入微极致,接着走到床边,拿出罐里最后一颗梨膏糖,压到舌下,转身落座。
顷刻,几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朝念玉居径直而来。
楚千华虽早料到今日会有人登门兴师问罪,但真到此刻,心里还是止不住猛揪一把。
先进来的是穆北,他一来,房内的光瞬间被压住,暗沈一片。
穆北习惯性摩挲指间,打量他一会儿,眼神锐利:“楚职掌不解释一下?”
楚千华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淡然道:“没什么该解释的。”
穆北发出几声冷笑,在房里来回踱步,眼睛不离楚千华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昨日左馆那场动静,闹得不小啊,你就不怕传到主公耳里?”
奴阿一蹦一跳进来,朝楚千华甜甜一笑:“翡冷哥哥真的向千华哥哥示爱了吗?!”
“奴阿,不可以乱说,此事也怪不得职掌。”
叶席欢是最后进来,羽纱云祥裙,裙摆宽大,摇曳拖地,发中一支孔雀金簪,清水出芙蓉。
她朝楚千华颔首施礼:“职掌。”
楚千华点头回道:“看来此事的确不小,连你都来了。”
叶席欢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穆北拎来一条椅子,也不问楚千华,自己坐下:“你怎么和主公解释?这么多双耳朵可都听见了,瞒也瞒不了几日,职掌啊职掌,你该如何是好?”
“不如何,他是病客,我是职掌,不会如何,也不可能如何。”
楚千华面色不变,穆北靠上椅背,眯眼瞧他,看能否瞧出一丝不坚定的端倪。
叶席欢见职掌并未因为此人而心神俱乱,放下心来:“这么些年,喜欢职掌的女病客倒不少见,美若天仙,倾国倾城,皆不能让职掌动心,何况一位男病客,说起男病客,想必穆长使有些经验吧。”
穆北一楞,摩挲摧决的手顿住。
楚千华偏头看向他。
奴阿嘴里咬着糖,好奇地睁大眼。
“我与职掌不一样。”穆北猛地站起来,眼中已有恼怒。
楚千华沈下眼,故意问他:“哪里不一样?穆长使,即便你再看不惯我,我到底是水中洲的职掌,位置在你之上,有些事,有些话,不要太过分。”
房内瞬间陷入死寂一般的沈默。
奴阿也感觉到气氛不对,吃糖的声音放低许多。
叶席欢率先打破沈默,擡手挽起耳边碎发,手上的幽蓝之心发出一阵悦耳铃声,瞬间安抚几人心中躁气。
楚千华依旧淡定,穆北侧头闷闷道:“可笑。”语毕,不等楚千华回应,起身大步离开。
“千华哥哥,药阁还有事,明天我再来找你玩!”
奴阿瞧他们脸色都不对,不敢再瞎凑热闹,兔子一样飞快跑了。
屋里只剩下楚千华和叶席欢。
叶席欢安慰楚千华:“穆北还是一点没变,总喜欢使性子。职掌不要放心上,他这人没什么坏心思,只不过有点孩子气。”
叶席欢正是担心穆北会来念玉居为难他,才跟着过来,现在看来,她担心的果然没错。
楚千华思虑片刻道:“他是怪我抢了他长兄的位置。”
叶席欢笑了笑:“穆职掌吗?穆职掌的确很优秀,听说他还没来水中洲时,便已经名扬天下,相貌才情世间无二。穆北可能觉得就算有人代他哥哥成为下一任职掌,那也得是个和他哥哥一样出众的人。”
楚千华不语。
叶席欢轻声道:“都说了世无其二,像穆景白这样的人,去哪里找呢?能被主公看上的男子,太珍贵了。”
楚千华目光闪烁,跟着重覆道:“的确珍贵。”
叶席欢抿唇一笑,宽慰他:“楚职掌也很好。”
楚千华一楞,不敢相信,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夸奖:“我?”
叶席欢点点头:“楚职掌比水中洲任何人都要努力,也是唯一一个永远不会背弃水中洲的人,即便会,那也是水中洲先辜负的你。”
楚千华感觉脸上一阵滚烫,侧头看向窗外平定思绪。
难怪病客都喜欢找叶长使御虫,她的确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她的温柔并不会让人觉得惶恐,无处遁形,那是一种无声的力量,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的温暖交予对方。
楚千华记得水中洲有一条戒规专门是为穆北而立。因为病客只找叶长使,穆北的一飞冲天阁没人去,所以只好立下病客不许挑选长使这条戒规。
尚如春是个例外。
楚千华记得奴阿跟他说过,起初一飞冲天阁无人问津,穆北嘴上说乐得轻松,背地里却偷偷躲起来把自己灌醉,一口气睡了半月。
叶席欢宛若细雨的声音拉回楚千华逐渐偏离的思绪:“有一件事我想问清楚。”
楚千华道:“但说无妨。”
叶席欢眸光流转:“翡少爷有一根凤凰枝。”
楚千华一楞,点头道:“是我送他的。”
叶席欢:“职掌应该明白凤凰枝对主公来说意味什么。”
“知道。”楚千华眉头轻拧,“是我向主公求来治翡少爷磨牙的毛病。我从前也有,后来是用木枝治好的。”
叶席欢忽然话锋一转:“职掌喜欢他?”
楚千华楞住,一如往常的清冷面色出现瞬间震惊。
似乎是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问自己。
话一出口,叶席欢也察觉不妥,解释道:“这件事本轮不到我多嘴,只是听得多了难免觉得奇怪。职掌居然会为一个病客让主公为难,这不像职掌会做的事。”
楚千华若有所思点点头,想了会儿他有些无奈道:“因为我想让他管住嘴。”
闻言,叶席欢轻轻一笑:“想来无用。一根树枝未必能让他管住嘴。”
对此楚千华也很头疼。
叶席欢继续道:“那职掌不喜欢他?”
楚千欢没有犹豫:“从未。”
看他丝毫不曾动摇的眼神,平静中带着不容否定的坚决,就像他从未凌乱的发髻,从未放下的束领,一同往日。
叶席欢道:“如此便容易许多。职掌不用担心翡少爷,我会说服穆北同我一起帮他御虫,让他尽快离洲。”
“我不想因为我和翡少爷的事让主公烦心。”楚千华看着她,似墨一般浓重的眸子泛起少许水光。
叶席欢颔首:“好。”
叶席欢走后,楚千华自己又多坐了一会儿,直到窗外吹来一丝冷意。
应是从凝霜殿吹来的风。
楚千华抚额陷入自责,叶席欢提醒得没错,他为一个病客让主公为难,一开始就不应该。
翡少爷磨牙就让他磨牙好了,总会有其他法子的,偏偏楚千华选了个最不该的法子。
心情烦闷时,楚千华下意识去床上找糖,摇了摇空空如也的糖罐,这罐子从未空过,每次快见底时他都会及时补上。
为什么?
楚千华忍不住想自己会因为什么连糖都不记得放了。
翡冷尝到甜头,固执以为只要自己够惨,楚千华就会心疼他。
在求爱的路上他比尚如春要积极。
一清早,翡冷坐在床边,手里转着凤凰枝,鞋尖踢了踢裹着被子睡得正香的尚如春,口气蛮横:“起来。”
尚如春扭了扭,不肯起。
翡冷从踢到踹:“你信不信我把你干的好事全告诉你的穆心肝。”
片刻,一双白若凝脂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打个哈欠,尚如春朝他抛个惺忪媚眼,嗔怪道:“翡官人,你怕是真不要命了。”
昨夜翡冷找他商量,叫尚如春把他脑门砸出血,然后他再跑到楚千华那求可怜。
尚如春没同意,先不说病客之间相互殴打触犯戒规,指不定二人都会被赶出去。主要是尚如春没那么大力气,他的手是暖人身子的,不是借人自残的。
“我都说了我不行。”尚如春嘀咕一句,懒洋洋地从被窝里扭出来,披上桃粉外衣,扇子一提,媚形初露。
翡冷挽起箭袖,红衣似火,朗朗道:“到时我往那一撞,你就叫,可劲叫,最好把全馆的人吼出来,动静大,千华才肯见我。”
“你倒是悟出心得了。”尚如春无语,问道:“你打算往哪撞?”
翡冷指了指门外:“就那。”
尚如春想了想,扇子一摔:“好!看在翡官人这么痴情的份上,小春今日就算把嗓子吼破也要帮你喊来楚官人。”
二人站到外廊,打量哪面墙结实点,病客来来往往,视线一扫过他们,立刻蹿开,深怕自己被他们盯上。
水中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左馆往东数的第四间房里住着两个头脑不正常的男人。
脑袋里不想别的,光想男人。
尚如春朝那些人投去媚眼,左一句官人抱,又一句官人亲,吓得他们把门砰得关上,就怕自己被他们盯上。
士使也不敢朝这边来,远远看到,扭头往回跑。
“翡官人,咱们算是出名了。”尚如春半开玩笑半认真,转头却发现翡冷已经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