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穆北的步声很有辨识度，闷中带响，可见他底盘极稳，每一步都踏在人心头，犹如重拳，拳拳恰到好处，令人目眩耳鸣。
左馆顿时鸦雀无声。
转瞬，穆北来到尚如春所在的房间，玉板砌得身姿，高挺明洁，立在门前不见两侧细缝，浑身上下透着森冷。
翡冷和尚如春同时昂头望向他。
“二爷。”
“二爷。”
穆家两位家仆朝穆北抱拳一拜。
侃侃而谈的尚如春在穆北面前露出另一番神情，两腮粉糯，含春待放，夹着嗓子腼腆一喊：“穆官人。”
翡冷抖了抖。
穆北蹙紧眉头。
穆家家仆怒横尚如春一眼。
“听曹娘说你不肯服药，非得请我来亲自喂你。”穆北一边摩挲紫玉扳指，一边大步迈向尚如春。
尚如春一楞，轻咬下唇，含羞道：“小春怕苦。”
“我喂得就不苦了？”穆北冷笑一声。
“二爷。”其中一位穆家家仆出手拦在穆北身前，“再往前，有损二爷名声。”
穆北没看那位家仆，眼刀剐在尚如春身上，摧决闪过一道紫光，像电钩，短促甩出去，在那位拦他家仆脸上留下焦炭似得钩痕，滋滋冒烟。
家仆忍痛跪下，死死抵住牙口，嘴里不敢多哼一句：“小的该死，还请二爷饶恕。”
穆北站稳，睨向他：“名声？我的名声迟早毁在你们主子手里。明知此人居心不良，还往我跟前送，到底是顾及我的名声，还是你们主子怕我抢他的人？！求我救人，还防我惦记，穆不生这个混账，待我得闲，势必回去教他如何做个堂堂正正的穆家子弟。”
另一位家仆慌忙跪下为自家主子求情：“二爷言重，公子也是喜爱这人喜爱的紧，犯些糊涂，还请二爷念公子涉世未深，招架不住………”家仆看了看一脸无辜的尚如春，咬牙切齿道：“招架不住这人的狐媚之术，求二爷原谅公子这回。”
尚如春急了，白嫩十指紧攥被角，粉面小脸涨得通红：“哪里是我狐媚，明明是穆公子强………”
穆北没给他辩解的机会，骨节发白的手掐住他下颚，强行让他双唇上下分离，另一只手端起青瓷碗，连灌五碗药，不带停顿。
尚如春楞楞看着他，苦涩从嘴角漫延开来，喉结上下滑动，溢出一片褐色。
穆家家仆大气不敢喘，心虚低头，心想自家主子确实多虑，二爷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看上尚如春这种没脸没皮的娼人，也就自己主子傻，被这种人迷去心智。
穆北面无表情松开手，药碗重重一搁，药液沾上指头，顺着指头往下滴了两滴。
尚如春伏在床边猛咳，呛得泪眼汪汪，看见穆北指头脏了，顾不上自己差点死在他手里，挣扎着过去要给他擦手：“穆官人，小春帮您擦擦。”
穆北嗤之以鼻睨了眼他伸来的手，转身接过士使递来的锦帕。
尚如春伸出的手无力垂落。
穆北随便擦两下，将帕子扔向地上家仆：“看清楚没有，日后他还不肯服药，就把嘴撬开，不要事事都让我来教。”
“小的明白了。”
两位家仆异口同声道。
翡冷环臂啧啧两声。
穆北闻声看向他，冷漠一瞥，转身离开，不再看身侧盼自己回头的尚如春，多一眼都不愿。
穆北走后，脸上挂彩的家仆愤愤不平上来朝尚如春讽刺道：“你以为穆家个个都像我家主子一样轻易着你的道，尚如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这摊臭肉，也就我家主子不嫌弃。”
“我不喜欢你主子。”尚如春抹了抹嘴，往后一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
“不知好歹！”
那家仆见他狼心狗肺，加之毁脸之痛，擡手握拳就要挥向他那张招蜂引蝶的桃花脸，挥到半空，却被人制止，力道极大，家仆前进不了，后退不得。
翡冷一条腿踏地，上身跃出，手扼住家仆小臂，微微用力，家仆被他捏得呲牙咧嘴。
“这是穆家家事，你一个外人掺合什么？！”
尚如春哇唔乱叫往翡冷身后一躲，朝家仆挤眉弄眼：“这是我兄弟。”
翡冷咧嘴一笑：“关你屁事。”语毕，顺势一推，家仆被他推到门前摔个四脚朝天，摔到刚要进门的曹娘身前。
曹娘眼一瞪，家仆虽心有不甘，但在人家地盘不好发作，在同伴的拉扯下不情不愿退回原地。
翡冷看向尚如春，旁若无人道：“我瞧你刚刚的法子有点过激，要是千华对我这样，我怕我会受不住。”
尚如春反问他：“你觉得穆官人刚刚对我如何？”
翡冷思忖会儿认真道：“冷漠无情，很讨厌你。”
尚如春将折扇抵在下巴，分析得头头是道：“既然讨厌又怎会叫做冷漠无情。他不会讨厌你，也不会讨厌别人，偏偏讨厌我，说明我在他心里已经留下比旁人更深刻的印象，以后他看见任何不喜欢的东西都会想起我，怀念我，然后讨厌我。”
翡冷嘶了一声，拿下叼在嘴里的凤凰枝，犹豫会儿还是没出声。
他其实挺想问难道被讨厌是件好事？
尚如春看出他心中所想，摇摇头叹息道：“年轻人，你要学得还多着呢。”
翡冷盘腿坐下。
尚如春打开扇子遮住脸，声轻如细雨：“看过戏没，好戏开场前，都是万般不如意。”
翡冷再次受教，清清嗓子，朝曹娘露出一个良善的笑容。
“我怕………”
曹娘别在腰间的斧子甩来，斧刃深入墙中，离翡冷仅一指偏差。
“还想戏耍老娘！老娘一时心软，被他两滴眼泪骗过去找穆长使，害我被训了半个时辰，你又想骗我去找谁？这药，你爱喝不喝！”
翡冷吃瘪，但他不气馁，尚如春见了都甘拜下风，这药他一停就停了足足十日。
忆虫钻到心肝，翡冷整宿无法入眠，一夜一夜地咳下去，每日醒来都是先吐掉满嘴血，然后枕着手闭着眼，似睡未睡，对手边的药一眼不瞥。
尚如春虽有追爱的决心，但与他相比，不值一提，尚如春见他日渐灰白的唇色，心想要是自己，如果那日穆北不来，他该喝的药还是会喝。尚如春惜命，他的确很想要穆北，但不会为他豁出性命。
翡冷敢，他为了楚千华，连命都不打算要了。
熬了十日，翡冷为见楚职掌一面不要命，但楚职掌宁可看他死也不肯见。
这事很快在水中洲传开。
楚千华自然有所耳闻，但他耐得住性子，一忍再忍，觉得翡少爷再胡闹，也不会真拿自己性命当儿戏。
第十日，曹娘来禀：“翡少爷不行了。”闻言，楚千华合了合眼，推开念玉居的门朝左馆走去。
翡冷躺在床上，唇色发白，眼皮动了两下，没睁开，仿佛只听步声就能识出来者是楚千华。
“翡少爷。”楚千华走到他床侧，手里端着药。
见你下，翡冷睫毛使力颤了颤，终于睁开一双没有光彩却异常漂亮的狐狸眼。
“千华………”翡冷挣扎着起来，兴许是气力不足，他只擡起一条胳膊，手指匆匆划过楚千华一处衣角，迅速下落。
尚如春靠过来，挤出两滴眼泪，望着床上半死不活的翡冷，凄凉道：“翡官人一片赤诚，此情此意，天地可鉴，可怜的翡官人啊，爱上一个永远不会爱上自己的人。”
楚千华很想把手里药碗盖到尚如春脸上，冷静，他极力克制，再次开口：“翡少爷，如你所愿，我来喂你喝药了。”
翡冷嘴角快压不住，尚如春赶紧过去趁楚千华没注意，在他胳膊上用力掐一下。
翡冷有气无力哎哟一声，馀光有意无意飘过楚千华执勺的手，见他还没动作，又哎哟一声。
楚千华见他不像装的，心中轻叹一声，拿着勺子在碗里搅了搅，微微俯身，舀起一勺放到自己嘴前吹到温热，接着送到翡冷嘴边：“张嘴。”
尚如春看得满脸羡慕，穆北怎么就不能吹吹再喂给自己喝，转念一想，自己好像就是喜欢穆北的霸道。
翡少爷气若游丝，感动至极，一边张嘴含住勺子，一边含糊不清道：“千华果然还是舍不得我死。”
千华。楚千华无力再与他争执称呼，他乐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太过介怀反倒显得可疑。
“翡少爷。”楚千华一边喂药，一边低声劝他，“我并非良配，许不了你任何情意，你这样，我只会觉得难堪。”楚千华顿了顿，目光落在翡少爷匀整雪白的贝齿上，短暂失神，垂眸道：“放过我吧。”
翡冷含着勺子，不觉得苦涩，反倒甜似花蜜，他手指勾着凤凰枝，对楚千华的好言相劝并无反应，直到药碗见底，楚千华搁下碗，翡冷这才点头：“好。”
见他答应得这么爽快，楚千华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着他。
翡少爷喝完药好似突然有了精神，撑着身子坐起，将凤凰枝叼到嘴边，虽辨不出他眼中含着何种情感，但楚千华却楞是被他看得燥得慌。
“当真？”楚千华往后退一步，强装镇定，尽量忽略他那双磨人的眼。
翡少爷看着他，笑得有些不明所以。
楚千华后知后觉，才明白自己说出的话太过荒唐可耻，求他放过自己，自己为何要求他，楚千华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撂下碗，脸色变得冷漠：“我是希望你放过自己。”
翡冷又点点头：“好。”
楚千华楞了楞，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拳头藏进袖中，转身欲走，翡少爷突然扯着嗓子喊：“我好喜欢你。”
“千华。我觉得我好喜欢你！”
翡少爷这一嗓子嘹亮整座左馆，外头众多士使僵在原地，手里的东西纷纷砸地，病客们在各自房内起哄，种种声音波澜起伏。
——我好喜欢你。
尤为清晰。
楚千华洁白明净的背影一震，稳步前进的步伐乱了方寸，疾步消失在门口。
尚如春噗一声笑出来，朝翡冷抱拳：“甘拜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