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采音掌门三月,被翡家送信的下人周和本盯上,一来就只找她,然后从怀里娴熟地掏出信让她转交给楚职掌。接着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磨磨蹭蹭,直到采音瞪他,他才一步三回头离开。
采音回头交给楚千华。
楚千华接过信,不急着看,而是望向穆北。穆北不知中了什么邪,跑到他这,黑着脸又一声不吭,手里转着摧决,越转越快。
许久,楚千华觉着坐立难安时,穆北总算开口说了一句:“尚如春是我放的。”
楚千华点下头,几月前的事他现在跑来解释,莫名其妙:“我听真人说过你找他救公子爷。”
穆北莫名来了火气,道:“他该死。我是看在穆家,才大发善心饶过他。”
楚千华道:“这件事主公已不再追究。”
穆北突然憋出一句:“听说主公罚你跪了五个时辰?”
“主公并未怪罪我,是我执意要跪,说到底是我失职。”
“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穆长使,此事不必再提。”楚千华平静道,扭头看向桌上的兰花,花尖泛黄,快枯死了。
寻常花草无法承受水中洲的灵气,可惜这盆素冠荷顶了。
“不会再相见。”
穆北楞了下问:“什么意思?”
楚千华从兰花上收回思绪,与穆北相视,平淡道:“你与公子爷,我与翡少爷,缘分已尽。”
无论是精心策划的缘分,还是一见钟情的缘分,都尽了。
穆北沈默片刻,丹凤眼一擡,看着压在楚千华臂下的花笺:“那你还收他的信?”
“若不收,我担心他还会想出其他法子。只是一封信,倒还受得住。”
穆北起身道:“只要有一方不肯尽,这缘分就得继续。我看他是打算缠你一辈子,幸好常人命短,短短几十年,忍忍就过去了。”
楚千华闻言只一笑。
穆北走后,楚千华将信纸展开,纸的颜色为深红,也有别的颜色,不过还是红色居多。
黑字落笔,力透纸背。
——思卿思卿,吾妻千华。
楚千华看完,不慌不忙起身走到香炉,信纸倾斜,纸烧的糊味和炉香相缠相绕,化为灰烬。
“没羞没臊。”
楚千华沈吟道。
往后半年,废少爷的信少了,起初三日一封,到十日一封,时至今日,楚千华有两个月没收到他的信。
信少了,楚千华不觉失落,只是碰到采音会止步停下看她,直到采音摇摇头,他才擡步离开。
曹娘说没了他们两个,感觉水中洲一下安静了。
安静的总觉得少点什么。
楚千华恍惚片刻,从此回到念玉居,他点完熏香会再点一根蜡烛。
念玉居不需要点灯,只是当习惯养成,再改就难了。
唯一遗憾的是,烛火不够红。
楚千华躺在床上,离钟鸣过去很久,他还未入睡,楞楞望着烛火,想着翡少爷短短几十年又少去小半年。
不过翡少爷这小半年可抵楚千华十年。
楚千华忽然觉得长生的确索然无味。
水中洲从未出过金镯士使。金镯士使可直接留在凝霜殿侍候主公。穆景白还在时,都是他在凝霜殿陪着主公,那时不需要。后来穆景白失踪,主公不想要旁人,宁愿独自一人守着空荡荡的大殿。
当楚千华无意间听到几位士使吵嘴,道出从前有个金镯士使犯下大错被主公赐死在水中洲时,他在原地楞了很久。
芊凤和马千里向来看不上出身低微的铁镯士使,明里暗里都要踩低一番。此次正好逮到宋映渔偷懒,夹枪带棒训斥一通,将宋映渔骂得两眼通红,显然是哭过了。
宋映渔家中为农,性子软弱,被骂哭也不敢回嘴,采音见状过来帮宋映渔。四人红着脸粗着脖子对骂半个时辰后,楚千华路过撞见这一幕。
采音骂芊凤狐媚,整日就想着勾搭穆长使。
芊凤指着采音骂她一个下等士使多管闲事。
马千里想动手去推抹眼泪的宋映渔,笑他堂堂男子汉靠一个女人保护。
袖管撸起时,采音突然吼一声:“不就是戴个银镯子,有本事戴金镯!神气什么?!”
马千里冷笑道:“金镯?我才不稀罕,从前水中洲就有一个金镯士使,千年就出这一个,后来还不是死得很惨。而且是主公亲手结果的他。”
此言一出,几人突然顿住,他们没听过水中洲还出过金镯士使,一直以为就是个摆设。芊凤半信半疑问马千里:“真的假的?”
马千里自信一笑:“我家中祖辈里就有人当过士使,只是后来出了这事,主公下令谁都不许再提起此人,违者……”马千里回过神赶紧捂住嘴,想起他爹千叮万嘱这事不能说,说了马家要倒大霉,惊慌失措补救道:“我胡说八道,你们别当真!“
采音看他一脸紧张,压根不像信口胡说,故意吓他:“主公是半仙,成仙的人怎么可能杀人,你诬陷主公,我去告诉职掌!”说罢采音作势迈开步子要去告状,马千里急了,伸手去拽她,几人一转身和楚千华面对面撞个正着。
下一刻四人便到了念玉居,站成一排,低着头,手藏在袖子里,大气不敢出。
楚千华坐在他们对面,不说话。
他越是平静,他们就越害怕。
“职掌……”采音哭丧着脸擡起头,指着一旁的马千里和芊凤,愤愤不平道:“都是他们先欺负宋映渔,宋映渔都哭了,我实在是忍不了。”
“你骗人!”马千里同样有理,瞪了宋映渔一眼,叫嚣道:“明明是他在偷懒,我不过是过点提醒他一下。”
芊凤只说:“职掌,这事跟我没关系,穆长使那不能缺人,职掌还是让我先回去吧。”
楚千华仍闭着嘴。
宋映渔揉了揉肿得老高的泪眼,说话细声细气:“都怪我。”
无论他们怎么闹,楚千华始终不开口,沈着眼,看得他们心里发慌,只好再次息鼓低头。
半晌,楚千华终于开口,只问一句:“水中洲当真出过金镯士使?”
几人一楞,原来主公是为了这件事,而不是因为他们吵架。
三双眼同时望向马千里。
马千里两条腿开始打哆嗦,架不住职掌逼来的目光,支支吾吾交代了:“如果我爹没骗我,那就是真的。”
“我怎么不知?”楚千华皱眉问。
马千里嘟嚷道:“因为这事不光明,是水中洲的耻辱,谁提谁倒霉。”
楚千华点头:“你把你爹告诉你的跟我说一遍。”
马千里说之前再三哀求楚千华一定不能告诉主公,被主公知道,他,还有他马家全完了。
楚千华答应他。
三百年前,有位名叫平凡的少年。人如其名,出身平凡,长相平凡,资历平凡,只差脑门刻着平凡二字,偏偏他心不平凡。
看上了水中洲的一方主。
起因是一方主有日在湖面踏竹而行,衣袂飘飘,出世绝尘,这画面刻进岸边一位少年的眼,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这少年就是平凡。
能选进水中洲的士使,百年才出几十个,能中选太难了。而平凡太平凡,连候选都不要。
于是他另辟蹊径,花掉全部积蓄买了艘小破船,船底都有补洞,每天守在胭脂湖岸,只要一有病客就抢着过去送他们渡河,瀛夫子抢不过他,气得跟他对骂三天三夜。
后来一方主被他的执着打动,让他做个铁镯士使。他也算勤奋,日夜不停地干活,困了就躺在地上眯一会儿。反正再难伺候的病客只要经过他的照顾,临走时个个都眼含热泪,夸亲儿子都没他孝顺。
可平凡不甘心只做个普通士使,他做这一切都是为拿金镯,进到凝霜殿侍奉一方主。
一方主宽宏大量,破例收下他。他不仅不知恩图报,甚至心怀龌龊,想方设法接近一方主。
后来这平凡还真走了狗屎运,偶然被玄真人看中,玄真人劝一方主收下他,多个人也热闹些。一方主看在好友面子上,便真赐给他金镯,平凡摇身一变成为水中洲唯一的金镯士使,留在凝霜殿。
按理来说,这平凡从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到如今水中洲一等士使,就算祖坟冒青烟也给不了他这么好的命。
但他仍不知足,不仅在凝霜殿处心积虑勾引一方主,还残杀了一位银镯士使,仅仅是因为这位士使骂了他一句贪得无厌,他便生生撕裂那士使的嘴,被人发现时,那位士使已经活活疼死。
平凡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但他没注意一方主亲手赐给他的金镯被那士使拽下来,死死攥在手心。
证据确凿,就算他百般狡辩也无济于事。
此事闹得极大,被平凡害死的那位士使乃是皇族子弟。当时来了许多人,名门大族,王侯贵胄都有,势必亲眼见证一方主肃清败类。
水中洲立于顶峰之上,任何风吹草动,皆在世人眼底。
平凡那一死注定躲不过。
可憎的是他在受死那日仍不认罪,大笑不停,一直笑,笑得满地打滚,笑完又哭,哭得稀里哗啦,留下一句古里古怪的话。
说到这,马千里擡眼小心翼翼看了眼面色有些苍白的楚职掌,道:“他说花还没开,他想看一眼花。”
“后来呢?”话一出口,楚千华自己都楞了下,晦涩无比。
“后来一方主聚寒为刃,将他一剑封喉了。”
楚千华垂下眼。
采音听得目瞪口呆,宋映渔腿软跪到地上,马千里赶紧道:“职掌,这都是我爹告诉我的,我爹也是听别人说的,未必是真的。”
芊凤满不在乎道:“就算是真的,那也是他活该,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居然有脸勾搭一方主,死都算便宜他的。”
“不是说要成仙的人是不能……”采音低喃一句,楚千华启唇打断她:“三百年前的事非,早已真假难辨,讹传也有可能。这种无凭无据的事莫要再提。”
马千里一个劲点头:“我是不敢了,我怕被我爹抽。”
采音和宋映渔也赶紧保证:“打死也不说。”
芊凤翻个白眼道:“我反正不信,主公才不会为这么个贱人弄脏成仙路。”
待他们走后,楚千华独自坐了许久,凝霜殿的雪风又一次吹来,将他恍惚的思绪重新吹回脑子里。
他浑浑噩噩站起,走到烛火旁,迟疑片刻,低头吹灭。
原来爱错人是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