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翡冷记得和他第一次打交道时，也挂着满树寒冰，只是那时天黑着，看不到，只觉得冷。
那是个被凛冬封死的人，冰骨冰魄，千年不变。
没多久少爷就回来了，周和本看见树上的挂霜渐渐融化，打湿一片黑土。一直紧跟他们的白衣鬼在少爷转身时突然消失不见。
少爷利落跨进马车，衣角飞卷，本来郁郁不得志的一张俊脸，在回来后莫名其妙带着笑。
风光无限。
后来周和本再也没见过少爷这样的笑。
翡冷猛地拍向腰间凤凰枝，声音扬到天外：“回家！”
周和本被少爷高兴的模样渲染，乐呵呵重新挥起鞭子，喊出翡家祖言。
翡家祖言是翡家大祖宗留下的。
这位大祖宗是商贾中最为津津乐道的人物，也是翡家最为敬重的先辈。
翡家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这位大祖宗功不可没。周和本是在翡家老人口中得知，翡家从前不过是个家徒四壁的穷户。翡家祖奶奶生有六子三女，最小的儿子叫翡少青，是里面最皮的，不服管教到处惹事。其中他胆子最大，年满十七扔了锄头学着人去倒腾物件。蹲过大牢，和强盗面对面干过，拼得九死一生终于发了财。
后来这财越滚越多，多到朝廷也上赶着来巴结，不出十年，翡家在商界有了一隅之地，众人听到翡家小儿大名皆赞不绝口，称他有胆有识，有眼光。
只是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大祖宗有次亲自带人去送一批贵重货，回来后无缘无故退让家主之位，将生意全部交给翡家其馀兄长姊妹，自己买了处僻静院落，从此金盆洗手，大门不出。
说到这时，翡家老仆摇头直叹可惜，若是这位大祖宗再掌舵几年，翡家何止富甲一方，富可敌国又有什么难。
当时周和本问了句：“那大祖宗的后人在哪？”
老仆遗憾道：“这位大祖宗孑然一身，为翡家闯出一片天地，死后却只带走个孵不出的蛋。”
他年少离家，孤苦时，一边挥鞭赶马，一边放声自唱。
那几句朗朗上口的唱词仍在翡家子弟耳边。
“翡家男儿离家为么？”
翡冷在车内阖眼半躺，听到周和本唱起，跟着回唱一句：“挣银挣金挣面子。”
“挣了银子金子搞么？”
“娶妻生小保家平。”
“挣来面子送给谁？”
翡冷嘴角噙笑，想起楚千华两只粉耳朵，缓缓道：“送给枕边心上人。”
西侧一盏烛台点着光，偌大的殿内只点着一盏光，不觉明亮，反倒让人担心这光随时会被周围的暗吞噬。
楚千华从床上艰难起身，垂下头，无颜面对主公。
主公端来一碗药，没说话，送到楚千华面前，声音冷淡：“你是想服药，还是让我给你渡灵力？”
“千华不配让主公浪费灵力。”说罢，楚千华万分羞愧地接过主公手里的药碗，接碗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主公指节，像触到寒铁，惊颤中，碗砸到地面摔碎。
没有迟疑，楚千华赤足下地，跪正，眼睛不敢擡。烛光轻摇，主公一袭白衣被药溅污。
楚千华自责不已：“请主公责罚。”
主公沈寂良久，启唇道：“你不是在殿外跪了五个时辰，我以为你已自罚过。”
楚千华道：“是千华疏忽致使忆虫失窃，翡少爷和尚公子不过一时冲昏头脑，才会想出服用忆虫留在水中洲这种损人损己的主意。他们并无害人之心，虽有错，却也被逼无奈。”
“被逼无奈？”主公嚼词道，意味深长。楚千华不语，埋下头：“求主公宽恕。”
“你是求我宽恕谁？”主公问道。
楚千华抿紧唇。
殿外的风雪忽地吹开殿门，楚千华睫毛一颤，沾上寒意。只听主公又问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楚千华犹豫了。
送走翡少爷后，楚千华独自一人来凝霜殿领罚，他跪在殿外，跪了很久，比求凤凰枝那日还久，跪到最后已经不觉得冷，只觉得雪花压在身上，越来越重，越来越厚，将他整个人埋没。
意识溃散前，楚千华模模糊糊中看到燃烧在炽光里的野草，看到曝晒在烈日下的馀辉，看到翡少爷咬着凤凰枝朝他笑。
最后，楚千华依然给出同样的答案：“不了解。”
主公忽地转身过去推上殿门，步子轻缓，道：“玄真人已走。”
楚千华略微惊讶：“这才两日。”
主公道：“他不愿在一个地方久待，害怕时间一长，舍不得。”
楚千华道：“那主公下次与真人相见就在百年之后了。”
“又剩我一个了。”主公说完，接着唤了声楚千华。
“千华。”
“千华在。”
“不要理他了，好不好？”
闻言，楚千华怔住。他不懂主公为何以一种恳求的口吻求他不要与翡少爷来往，更不懂主公让他不要再理翡少爷时。
他为何会冒然擡眼与主公对视。
闯进那双盛满烟海的眼。
刹那之后，楚千华自知失敬，低头恢覆镇定：“千华知道。”
主公知道，什么都知道。楚千华回到念玉居望着窗外出神，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他转眸见采音在门口伸头往里探，时不时紧张地朝后看。
楚千华拨开帘角：“有事进来禀报。”
采音没进来，秀眉揪成一团，深呼几口气道：“职掌，有人送东西来了！”
楚千华疑惑问：“什么东西？”
她没还答，后边过来十几个眼生的人，不是病客，也不是士使。个个一身灰蓝缎袍，几人同提三个大木箱，还有几人手捧几盆名贵花草，浩浩荡荡闯进来。
楚千华皱眉出去，他们将箱子稳稳当当放下，看到他，齐声朝楚千华躬身喊道：“楚公子好！”
在水中洲无人敢唤他公子，采音瞪大眼。楚千华当下便明白是谁搞得这一出。
“你们是翡家的人？”楚千华问道。
“回楚公子，我们都是翡家的下人。”领头一个年轻男子率先开口，“我叫周和本，是翡家管事。少爷特地让我带些用得上的物件送给楚公子，说担心楚公子睡不好吃不好。”
周和本说完擡手拍两下，后头紧跟着送来一张紫檀床，四人擡着，走一步嘿一声，好不壮观。
楚千华本就不算大的院子，被这几个大箱和紫檀床塞满，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周和本不动声色打量面前的楚公子。身形挺拔，肤色极白，眼睛乌黑乌黑能滴出墨，温润之馀还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
难怪少爷回去之后天天将楚公子念叨在嘴边。
确实不是外头那些凡夫俗子能比的。
楚千华走到那些箱子旁，下人瞧他来，连忙揭开箱盖，侃侃道：“这箱乃纯金打造的器具，碗啊勺啊，还有金梳………”
没等说完，楚千华走到下一个箱子，翡家下人接着道：“这里的是玛瑙玉髓还有一颗从西域带回来的夜明珠，放在屋里特别亮堂。”
最后一箱是梨膏糖。满箱的糖罐，满满登登，罐口用蜡油封严，若有若无飘出甜味。
楚千华只多看了那糖箱两眼，接着看向周和本，神色冷淡。
周和本被他看得挠挠头：“公子看放在哪比较合适？”
楚千华一口拒绝：“不用。”
周和本闻言一楞，为难道：“公子不收，我们回去不好交代。”
“那就沈河，当我收了。”楚千华说得简单，好像这几箱价值连城的宝贝都是些烂叶烂草。
“这有点……太糟蹋东西吧。”周和本杵在原地，“这箱子怪沈的，楚公子可怜我们擡得挺辛苦，还是收下吧。”
僵持半晌，最后楚千华还是拗不过，心知不收他们肯定不会死心，便挑了盆兰花，留下几罐梨糖。
“如此你们便好交差了。”顿了顿，楚千华接着道：“告诉你们家少爷。”
周和本点点头：“楚公子尽管吩咐。”
楚千华低头看向手里兰花，花形似莲瓣，颜色素雅，留在水中洲也不算突兀，轻道：“你啊不仅幼稚还俗气。”
说罢他不再理会满院人，转身进去，周和本一脸困惑地挠挠头，看到楚公子转身时脸上忽地生出一个笑。笑意不深，但在他脸上却比旁人更招眼。
周和本将楚公子的话，原封不动带回去，还有那几箱子宝贝，以及送不出去的紫檀床。
少爷正逗鸟，闻言失神许久，问：“怎样不俗气？”
人送上门是幼稚，送金子珠宝是俗气，送什么都不对。
翡少爷便开始送信。
潇湘文人中正时兴那种笺纸，花花绿绿，巴掌大，纸面绘有各种图纹，卷成纸管就能藏进袖里。
翡冷买了一大堆回来，对烛提笔，他文采不好，憋不出几个好词，絮絮叨叨写了很长一段废话，写到纸边都装不下。
前一封信刚送出门，翡冷便开始为下一封信咬笔冥想。
半月之后，楚千华收到的信能摞成香炉这么高。
这些信他都看了，看完搁在一旁再没管过，无非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什么翡家屋檐下突然多了个燕子窝，翡少爷看那燕窝看了一下午，燕子飞来飞去，他想起了千华。
还有翡家最近生意忙，他走不开，等有时间来水中洲找千华。
他娘去庙里拜菩萨，他也跟着去拜了拜，求菩萨让千华事事顺心。
楚千华看到这时觉得诧异，按翡少爷的性子，他该是求菩萨把自己送上门。
翡少爷说他还是磨牙，有一晚磨得太狠，起来之后腮帮又肿又痛，含了盐水也没用。
翡少爷还说，即便你执意赶我走，我也不放手，我会等你回头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