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这是个怪人。玄嘉对司九泽的第一印象就是觉得他怪。
多少年记不清,玄嘉只记得自己当时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道士,下山历练偶遇同道中人司九泽,他那张脸,一看就是该做神仙的脸。立于峰顶,一袭拔俗的白衣,山洪暴发席卷村庄,一具具浮尸从他眼皮子底下漂过,他只是看着,什么都没做,也不打算做什么。
为此,玄嘉跟他打了一架,打了十天十夜,从山顶打到山下,打得昏天暗地,山头都崩裂好几处,打累了,玄嘉往地上一躺:“你一身好修为,为什么见死不救?”
司九泽话少,问十遍他才回他一句:“天命难违。”
玄嘉只知道见死不救是混蛋,于是用尽所学,逆天而行。他截住洪水,阻止山洪继续破坏下边的村子,玄嘉本想用实际行动向司九泽证明,天命在人命面前算个屁。然而,就在玄嘉将洪水引入大河时,河水高涨,瞬间冲毁堤岸,势头比之前还凶百倍。
因为玄嘉横插一脚,那晚的死人,一个坑必须埋两个,地才够用。
看到满山坟头,玄嘉觉得自己该死,就真的不吃不喝躺在太阳底下等死,那时他还没修到半仙,顶多比常人命硬一些,但也能饿死晒死。司九泽觉得他的死或许也是天命,所以没拦他,撑着把白伞站在他旁边看他自己把自己晒死。
晒了三月,玄嘉身上晒掉层皮,眼皮融到一块,睁不开,喉咙里就像插着一把针,干咽都是钻心疼。
司九泽还在旁边撑着伞等他死。
耐心极好。
玄嘉听他咕隆咕隆喝水的声音,也跟着干咽。又过去两月,体内的血都蒸完了,他还没死。
半年后,司九泽终于大发善心喂他一口泉水,就像实践之后得出结论:“你的死不在天命之内。”
所以他才会给他水喝。
玄嘉明白,如果他的死是天命,司九泽宁可把水喂他身下的土,也不会喂到他嘴里。
后来,玄嘉总算弄明白他那么害怕违背天命的原因。他想成仙,不止得道,他想上九重天,做一个真正的仙。
想要成仙就得积功德。司九泽和玄嘉不打不相识,二人一拍即合,跑遍五湖四海去行善,玄嘉随缘,但司九泽一开始就是奔着成仙去的,只要不违天命,他什么功德都要,什么扶老人过路,修缮寺庙,偶尔还跟除妖师抢活。玄嘉觉得做神仙不如现在快活,想去哪就去哪,想睡就睡,偶尔还能遇到几个红颜知己聊聊人生。
又过两三百年,玄嘉彻底放弃修仙的念头,而司九泽嫌功德来得太慢,刚好碰到人世出现忆虫这种阴□□,他就跑到南边揽下一片洲,取名水中洲,找来世间最好的男子穆景白来陪自己。玄嘉和他不一样,他不喜欢守着一个地方,守着同样的人。
后来司九泽遇到一位名叫平凡的少年。
那少年的眼睛就像一盏长明灯。
平凡死的那天,玄嘉远在万里,得知消息赶回时,已经来不及。
平凡身躺水中洲长阶的第七层,眼里的灯灭了,玄嘉抱起平凡的尸体,擡头望向长阶尽头的司九泽。
他脸上的表情就像玄嘉第一次见他,立于崇高,得见众人生死,而独善其身。
玄嘉又和几百年前一样跟他打了一架,这次只打了三天,因为司九泽不跟他打,所以是玄嘉单方面揍他三天。司九泽还是跟以前一样怪,他杀平凡的理由跟救平凡的理由一样。
皆是天命难违。
平凡不死,他仙途受阻,平凡一死,他犯了人命,也成不了仙。
所以他为仙道杀了平凡,又反过来拿五百年的功德救他。
从翡家出来,他们二人正赶上市集最热闹的时候,玄嘉现出身形,在卖耍货的摊子前挑来拣去,最后拿起一张猪头面具盖到脸上,问司九泽:“好看吗?”
摊主见玄嘉穿得破破烂烂,一身酒气,还自言自语,以为是个疯子,伸手驱赶:“哪来的疯子?赶紧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玄嘉放下面具,朝店老板吹口冷风后朝司九泽走去,接着身后响起一声刺耳尖叫:“猪妖!”
玄嘉和他并肩而行,时不时朝过路的娘子挥手憨笑。
玄嘉眼睛瞅着美人,嘴巴问司九泽:“你把人几百年前的寿衣送去干嘛?无缘无故给我添个弟子,我现在是越来越看不懂你。”玄嘉转头看他一眼,“九泽,你还想成仙吗?”
身侧人停下。
玄嘉跟着停下:“我要去一处很远的地方,如果你还想成仙,就在水中洲安心积你的功德,平凡这件事暂时放一放,我不想整日跟在你后头为你擦来擦去。”
“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这句话就像是玄嘉自己没事找事,活该自作自受。
“无情哦。”
总结之后,玄嘉哈哈大笑一声。
天色刚刚暗下,翡冷从楚千华屋里出来后直奔前厅,好似是昨日那位青衫少年家中来了人。楚千华听周和本提过一嘴,那少年名叫翡予,是个把钱看成命根的小滑头。
楚千华坐在床沿,缓缓脱下鞋袜,将双足放入盆中,心中疑道:“莫非那位青衫少年家中出了什么事?”
入秋之后,一早一晚明显有了凉意,翡冷特地吩咐下人每晚煮些姜水给楚千华睡前泡脚。
姜水煮至发黄,里头加了特制的药包,有股子温吞药香。楚千华用脚拨了拨水面,花生米一样饱满圆润的脚趾头在水中若影若现,暖意从脚心一寸一寸向上攀沿,他闭上眼,摸到床头精美的瓷罐,拿颗梨糖压在舌下。
身体暖和起来,楚千华忍不住哼起翡冷在水中洲常哼的那首小曲,想起他舌尖卷起凤凰枝,笑得肩膀微微耸动,想起这些时日,他绵密又处处小心的吻,想起他抱自己上床,掖好被角,将下巴抵在自己耳侧,一声接一声湿黏的粗喘,转而故作轻松咬住他耳垂,吐出怨气:“成亲那日我要挠得你睡不成,怎么求我都不行。”
楚千华一向嘴硬:“翡少爷成亲却来找我,只怕你房中的新妇不答应。”
听罢,翡冷下嘴便重了些:“哪家新妇能比你磨人?”
每每说到这,楚千华脸颊和耳朵都红了,再也贫不下去。
失神间,泡在温水中的双足忽地一凉,他睁开眼,看到翡冷蹲在地上,冰凉的双手握住他双足,一脸认真地搓洗。
“你不是去前厅了?”看他突然折返,楚千华面露诧色。
“已经无事。”
翡冷道。
声音跟他手一样凉。
楚千华点点头,感觉他手凉得厉害,嘱咐一句:“入秋了,记得多穿件衣服。”
“嗯。”
翡冷回完,便专心给他搓脚心,不再言语。只是他的手比楚千华足底还凉,如何搓得热。
良久,楚千华缩回腿,将帕子递给他:“擦擦手吧。”
翡冷接过帕子闷声擦完手。
“你怎么了?”见他面色发白,话又少,楚千华心生疑虑,担心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语毕,楚千华反思自己难不成是因为白天输掉他底裤,翡冷嘴上说着没所谓,心里到底还是不痛快。
“输也输了,你打算让我怎么还你?”楚千华靠着床侧,无奈一笑,“钱我没有,不然。。。翡少爷,你走近些。”
翡冷没动,像定在原地。楚千华只得踩着湿漉漉的步子过去,踮起脚尖,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停留刹那。
“够了吧?”
楚千华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学会的讨价还价,拽着袖口红着脸,只见翡冷猛地擡起头,像是大吃一惊,说不清是喜还是怒,楚千华感觉到房内气温骤然下降,一种无名的压迫感瞬间扑面而来,楚千华往后退两步,面露困惑唤他一声:“翡少爷?”
翡冷向他走来,袖子擡起,手已经伸到他眼前,指尖结出一朵晶莹,楚千华还没看清楚那晶莹泛光的东西是什么,翡冷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千华,喝碗安神汤再睡。”
楚千华一楞,再回头,面前的人,包括伸来的手,了无痕迹。
“奇怪,你这屋里头怎么比外面还凉。”翡冷道一句,端着安神汤进来,见他光脚踩在地上,先搁碗,接着一把扛起他抱到床上,左三层右三层裹成粽子:“也不怕落下个大寒腿。”
楚千华恍若未闻。
“阿予要去当道士,就给家里留下两句话,‘我要做神仙’,‘一年见一回’,人就这么跑了。他爹娘上门找我要人,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他腿给打折吧。”翡冷拿过汤,木勺搅两下。
“怎么了?”翡冷看他两眼发直,勺子送到嘴边还没反应,显然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被他突然一唤,楚千华心尖一抖,垂下眼摇摇头:“只是有些乏了。”
“那你先睡。”
翡冷看他眼神涣散,兴许是真累了,没舍得缠他,起身出去找到周和本,把手里的安神汤给他:“在千华屋里烧些炭,我都觉着冷,估计他早就冷得受不住,只是怕麻烦不肯说。”
“是。”
周和本接过碗,往碗里头瞥一眼,黏糊糊黑漆漆,看着难以下嘴:“少爷,这什么东西啊?”
翡冷斜他一眼:“本少爷亲手熬的,十全大补汤,便宜你了。”
周和本闻了下,这味道直冲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