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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受了?”
酒塞拔出,‘啵’一声,酒香盖过死人味。
外头假山琤琤流水甚是烦人,玄嘉破袖一挥,假山和水化为乌有。耳根清净了,他提着酒葫芦再次看向墙下的红衣男子,看样子,刺激不轻。
“诗明。”称呼一句,玄嘉忽地想起翡诗明在很多年前自己把自己埋坑里了,“这一世我该叫你翡冷。”
“他怎么不要我的命?!”翡冷撑地而起,一身红衣好似能拱出火,“人是我带走的,他怎么不来取我的命!”
“他要你的命干嘛?九泽是要成仙的,成仙之人不能沾人命。”玄嘉被他那一吼震得鼓膜差点穿孔,摇摇晃晃迈向翡予的尸体,“这孩子天生命短,现在不死,过不了两年照样丧命。”
“原来如此………”翡冷从喉底发出几声冷笑,“所以一方主大发慈悲,见我小辈横竖要死,索性早日送他上路!”
玄嘉啊呀两声:“我不是告诉过你九泽不杀人,他不过稍微扭转了一下你小辈的命数,花了他百年功德,是你小辈的福分。”
翡冷鼻哼一声:“那我翡家还得承他恩德感激不尽?”
“看在你我相识一场,我就冒着泄露天机遭雷劈的风险把话挑明,这孩子两年后会收到一件不该收的东西,这东西牵扯太多人的生死,他一刀,你一刀,我一刀,这孩子要受千刀万剐,最后被人扔到崖下,尸骨无存。”玄嘉一边说着,一边从葫芦里倒出两滴酒,指腹蘸取抹到翡予发青的下唇,“你小辈因九泽而死是不假,可若不是他心生好奇,非要试穿这件寿衣,也不会被衣上的忆虫乘虚而入,丢掉性命。这忆虫吞食九泽百年功德,虽说丢了性命,也白白捡到百年修行,划算咯。”
翡予嘴唇忽地动两下,一条近乎透明的虫子从他嘴里爬出,玄嘉赶紧捏起来,放到掌心拿给翡冷看:“这就是你小辈,不仅没死,还多了仙骨。仙骨难求,要不是九泽,他啊就是枉死成孤魂野鬼的命。”
翡冷瞟两眼,实在不能认同眼前这条肉嘟嘟的白虫是翡予。
玄嘉见他不信,一咬牙,跟剔他骨肉般又倒出两滴酒,弹到虫身上,心疼地嗦干净蘸酒的手指头:“你别看他现在是条虫子,不用多时,我自会给你带回个呼风唤雨的仙童回来。”
一个算盘打得贼响的仙童。
翡冷半信半疑之际,白虫开口说人话了,同翡予一样细糯嗓音,一惊一乍。
“——啊!!!冷哥哥,你怎么变成巨人啦!”
翡冷道:“是你变成虫了。”
翡予不信,检查自己的腿和胳膊,他没腿也没胳膊,全是肉。
“——哇!”翡予嗷一嗓子,“我怎么变成虫啦?!好恶心!”
玄嘉戳戳他虫屁:“放心,还会变回去。”
翡予抗议:“我现在就要变回去!”
“你想做神仙吗?”玄嘉带着引诱口气,“当了神仙,天下所有人都会来供奉你,给你镀金身,花不完的供钱。”
翡冷抱臂冷眼看玄嘉,一句句一件件全中翡予死穴,说他没和司九泽勾结,翡冷不信。
一个卖孬,一个做乖,配合得天衣无缝。
只是,假如玄嘉所言非虚,翡予当真是千刀万剐的命数,那与现在相比,死一回倒是很划算。得了仙骨,日后还能修成像玄嘉和司九泽一样的半仙,站在商人的立场,这笔买卖只挣不亏。
翡予考虑会儿,虫眼眯成头发丝那么细的缝:“也行吧,当神仙不用自己花钱吧?我可不愿意花这冤枉钱。还有,我吃不了苦,每日三餐不能缺,必须三荤两素,外加一盅参汤。睡倒不用这么麻烦,普通的软绸凑合着也能睡。冷哥哥,我要去做神仙了,你记得跟我爹娘一起来看我,每年来一次就好,对了,我要去哪里做神。。。。”
玄嘉白眼一翻,把它扔进葫芦里,封死葫芦口:“想得倒美,我都没吃过三荤两素,还绸被,有处破庙容身就磕头谢恩吧。”
“翡予的事我可以忽略不计,那这寿衣是什么意思?突发奇想?一时冲动?该不会是想我?所以不辞辛苦不嫌晦气,跑到我前世的前世的前世的墓地,凿开我的坟,撬开我的棺木,扒掉我身上的死人衣,只为行善积德吧。”翡冷一口气说完,自己都忍俊不禁,怪笑道:“他是不是修仙修久了,脑子修出毛病。”
玄嘉手一摊:“我怎么知道。”说完,他蹲到翡予尸体旁,一脸严肃打量那件黛蓝寿衣,漫不经心开口:“你应该知道。”
翡冷眼尾一挑。
玄嘉道:“寿衣的事九泽做得糊涂,本就是他的人,何必多此一举,显得小家子气。可是翡少爷,你不也骗了他?是你弃约在前,九泽不过是提醒你,做人要讲信用。”
翡冷回时,楚千华正和穆北丶尚如春在院里玩叶戏,周和本闲着也是闲着,过来给楚千华助威。一张八仙桌,几人各守东西南北四方,桌面摆有一叠竹叶大小的纸片,纸片正面用朱砂标注点数,点数朝下,大家依次摸三张,加起来点数最大者为胜,最小者为败。
楚千华在水中洲见病客玩过,玩法简单,上手容易,不过要论输赢,他已经输了翡家一间铺子。又一轮,楚千华摸牌的手有些滑,反覆几次才抓到手里,一颗汗珠从鬓角流下。
周和本从斗志昂扬到无精打采,最后对他完全丧失信心,吊着一口气道:“楚公子,你再输,大少爷底裤都得赔出去。”
这句话属实危言耸听,他就算在这输个百八十年,也败不完翡家。楚千华不知道,听闻自己即将输掉翡家百年基业,羞愧难当,握牌的手轻颤,迟迟不敢看牌下的点数,咬唇皱眉,手去提茶炉,心不在焉,险些烫了手,收回手,垂头丧气问周和本:“翡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这幕纳入翡冷眼中,他斜靠木栏,不急着过去。
直到楚千华又问一遍:“翡少爷还没回吗?”
翡冷抖掉一身阴霾,红衣迎着炽烈,大步朝他走去:“千华!”
“既是毁约,不毁个彻底,不毁个天翻地覆,怎么对得起自己。”凝霜殿内,玄嘉哈两口热气,在九泽床底下翻出闲置了几百年的烤炉,“他原话就是这样,改一个字,我都不是人。”
烤炉搬到外头,雪风太大,迟迟点不着火,玄嘉躬身吹炭,吹得满鼻炭灰,刚冒两簇火星转眼就被风扑灭,他回头朝里面嚷两声:“九泽啊,你让雪小点,我想吃烤红薯。”
话音刚落,大雪止在半空。
玄嘉又道:“多少剩点。吃烤红薯就是要配着雪景才够滋味。”
烤红薯和这话,都是平凡留下的。
空中飘起零零碎碎的雪花。火势上来,玄嘉赶紧将红薯扔到铁炉里,拨炭埋好,两手揣到袖管里,强忍嗓子眼里的馋虫。
半个时辰后,红薯的香味出来,勾得玄嘉口水直流,他拿棍拨开红薯身上的炭灰,皮已经捂得焦脆,热气连着线往殿内钻,很快就引出屋里头的人。
刚出炉的红薯,玄嘉两只手换着抛,烫得咿咿呀呀怪叫,最后不小心抛到九泽脚下。
“你吃!”
玄嘉大方的将第一个红薯让给他。
司九泽无声拒绝。
玄嘉笑他:“以前就数你吃的最多。”
雪忽地大起来。
“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怎就动了气?!”
玄嘉讪讪捡回他脚边的红薯,扒了皮,大口吃得很香,不过再香,也没有当初三人围在火炉旁,头上顶雪,搓手哈气,等着抢第一个红薯来得香。每次,他和平凡因为谁该吃第一个红薯大打出手时,一直充当人偶,事不关己的九泽,趁他和平凡难以分身之际,默默拿过红薯啃一口,冷漠评断:“一般。”
玄嘉掰下小块红薯扔到葫芦里,像是有所感悟,又像提起一件很平常的小事:“我火烧那么旺,红薯挑得都是顶个,若是平凡肯定能闻着味回来。”语毕,他张望一圈,嘟哝:“怎么还没回来?”
“要不然我们去找他。”
玄嘉说完,不等司九泽同意,强行拽着他跑到翡家。二人隐去身形,立在翡家房顶,看底下几人玩得正开心。
“手气如何?”
翡冷站在楚千华身后,手揽着他肩头,弯腰看他手中的纸牌,楚千华压着牌始终不敢翻,紧张地小腿肚有些发抽。尚如春最先翻牌,小人头加起来多得吓人,他今日的手气简直旺到冲天,穆北紧随其后,五个小人头,还好。楚千华看穆北牌小,担忧消一半,只要不垫底即可。
深呼几口气,楚千华将压在手下的牌摊到众人面前,顿时五雷轰顶。
翡冷笑得盲眼眯成一条缝:“手气不行啊。”
尚如春赢出猪叫声:“真是难为情,楚官人,不好意思啊,我又赢了!”
看着两个小人头,楚千华忧伤不已,头昏眼花险些栽到桌下,翡冷扶稳他,俯首在他耳边道:“再来一局。”
楚千华摇头,一脸生无可恋:“翡少爷,我对不住你。我把你的底裤输出去了。”
翡冷楞了楞,旋即,一脚踹向旁边舔毛笔记账的周和本,怒中带笑:“你瞎编些什么来哄他?!”
周和本委屈道:“我就没见过像楚公子这么背的手气,把把输,没赢过。”
楚千华低下头。
“翡家的钱用得着你心疼。”翡冷又是一脚,直接把周和本踹跑。
“不许赖账啊。”
尚如春把楚千华写下的欠条拿到翡冷面前显摆:“总共两百三十二两,一个子儿都少不得。”
翡冷冲穆北努嘴:“他就不欠你的?”
闻言,穆北端坐如山的身形猛烈一晃,脸色憋至乌青。
尚如春将欠条贴身藏好:“穆官人欠我的不是钱。”说罢去看穆北,穆北已经原地石化,尚如春喊他好几声,他才扯着嘴角回了句:“我既答应你就不会反悔。”
翡家夫人让下人叫他们去前厅吃汤圆,尚如春拖着穆北喜滋滋过去,一路计划着怎么花这笔钱:“先拿一百两盖个小院,依山傍水最好,再到院里头挖块菜地,我喜欢吃萝卜,穆官人你就多种点萝卜。你种萝卜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放羊,等入了冬涮羊肉,还有萝卜下火。”
穆北道:“不如把你涮了,腌成咸肉也行,不过你皮这么厚,未必能腌透。”
二人说话声远去,楚千华还惦记着翡冷底裤不保,愧疚擡头,凑巧翡冷也跟着低头。
这个吻,正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