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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鹤被擡走后,翡冷紧跟离开祠堂。
“翡冷哥哥!”
翡兆像猴子一样从楚千华身侧飞快跳到翡冷身前,理直气壮开口:“翡冷哥哥答应今天带我去青楼。”
楚千华心底一沈。
“我什么时候答应带你去青楼,屁点大,不正经。”翡冷赶紧捂住翡兆那张惹事小嘴,擡头朝楚千华干笑一声,极力撇清自己与青楼无关:“千华,童言无忌,你千万别信,我可没去过青楼。”
楚千华面无表情转过头,淡淡回道:“哦。”语毕,好似还不够,又加上一句,“与我无关。”
千防万防却没防住一个小屁孩。
翡冷弯下腰掐把翡兆小脸:“小兔崽子,你陷害我。”
“谁让你上次抽我。”翡兆双手抱臂,装出大人样,奶声奶气威胁翡冷:“我知道那白衣服的就是送你烂木枝的人,我一眼就认出他啦,还跟他说了好多话。”
“那是好话呢?还是………”翡冷笑眯眯问他。
偶尔陪小辈们玩玩,也不错。
翡兆伸出白嫩嫩的手:“好话坏话就看翡冷哥哥有多大方,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是吗?”翡冷直起腰摸摸下巴,故作正经地将怀里的钱袋放入他掌心,“那日后你可得在那位白衣哥哥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
“好呀!”
翡兆小嘴咧开,手里的钱袋很沈,可以买很多很多糖人啦。只怪娘怕他烂牙从不让他吃糖,可他又馋,看见别人吃光咽口水,只好自己想办法从这个哥哥手里那个姐姐手里骗一点钱去买糖。
翡兆藏起钱袋,小脸笑出花。拿钱办事,他扭着小腿跑到楚千华面前,深吸一口气,爆出银铃似的喊声:“我可以作证翡冷哥哥从来没有去过青楼。翡冷哥哥是天下最好的哥哥,英俊帅气,可爱温柔,比糖还甜。”
这两句吼出来,众人皆一楞,然后掩嘴偷笑。
楚千华哑然失声,在他后头嘀嘀咕咕,二人交易一字不差传到他耳底。这两个,一大一小,都不正经。
翡冷拍拍翡兆头顶:“人小鬼大。”说罢不惧旁人眼光拉走人群里的楚千华,笑声穿过高墙:“走!放风筝去!”
楚千华担忧道:“祭祖还没结束?”
“我只答应我爹应付两个时辰,管不了那么多。”
二人前后跨出门廊。
“我做了一样东西。”
楚千华带翡冷来到自己院里,拿出做好的纸鸢。他第一次做,做坏五个才完成这一个,算不上多精美,勉强看得过去。翡冷见后却连道十几声‘妙’,夸得楚千华很难为情。尚如春不知道从哪得到消息,听闻翡冷要带楚千华去放风筝,硬拖着穆北找来。尚如春朝他们扬了扬手里的紫燕风筝,兴致勃勃道:“一起呀!”
几人挑在山头最高的云浮山。
清风呼应满山苍翠,几片浮云飘过半山腰。行至山途,遇到一位老人家捡过冬的木柴,他们搭了几把手,老人家送他们几个脆桃。脆桃很甜,他们吃完桃子,继续登山,刚到山顶,尚如春就急不可耐放出线,风一吹,燕子风筝被吹到树杈挂着,他手脚并用爬树,爬到一半没了力气,只能找穆北帮忙。
软磨硬泡许久,穆北黑着脸单手托起他:“烦人。”
尚如春指挥道:“左,往左点。”
穆北朝左迈半步,牙根痒痒。
尚如春又道:“哎呀,过头了,再往右一点点。”
穆北只好又回小半步:“好了没?!”
一旁,翡冷看红鸢底下的丝线足足有小指厚,忍俊不禁:“这线连刀都割不断。”
楚千华道:“断线不吉利,我便多缠了几根。”
“看来这福气是非抢不可。”翡冷一笑,风从东而来,他放了线。
尚如春总算够到风筝,还没来得及高兴,听翡冷说要抢福气,连忙道:“先说好,不许抢我的福气。”说罢,低头催穆北赶紧放自己下来,深怕翡冷的红鸢超过自己的燕子,往手里的燕子风筝吹口仙气,喃喃一句:“求老天保佑小春心想事成。”
紫燕和红鸢前后升空,四人屏住呼吸,擡头看它们越飞越高。一个成了雷鸣紫电,一个成了初升红日,无魂无识的死物,靠一根线,牢牢牵住底下几人的心弦,将一生发挥到淋漓尽致。
楚千华眺望天边那抹似火的红点,微微一笑:“翡少爷可要抓紧了。”
翡冷拉过他的手,二人一同持线:“你应该明白,我想抓住的不止是线。”
楚千华明白。但世间很多事情不必非说个清楚明白。
收线时,回来的只有尚如春的紫燕。楚千华的红鸢,断了,断在半空,毫无征兆。
“千华。”翡冷见楚千华楞楞望着手里的断线,安慰他:“不妨事,来年我再陪你放一回。”
尚如春瞄了眼断截处,本想把责任推到线上,可看那到线比自己的紫燕粗一半,顿时哑口无言。
穆北道:“一个风筝而已,断了就断了。水中洲职掌何时迷信这些,也不怕被人耻笑。”
楚千华垂下眼,一言不发朝山下走。
“千华!”翡冷在后头喊他。
一个风筝而已,并不能代表所谓福祸,世人赋予它意义,举足轻重,只在人心。话虽如此,可楚千华还是很不争气的眼眶泛红。
他想要这福气。等不到来年。
尚如春突然很想吃酱牛肉,所以没跟着他们回翡家,独自跑到城西一家馆子里叫了盘酱牛肉,外加三个肉包。他临窗坐下,咬口肉包,夹筷牛肉,两只眼望着街对面卖艺吞火甩花枪的一老一少,表演到精彩处,他也跟着众人鼓掌喝彩:“好枪法!”
馆子里进来位手持长剑的侠客,一身鱼纹黑服,斗笠压在眼下,只见半张脸,从头到脚明目张胆透着四字——我要杀人。
饭馆里除了尚如春,还有七个吃客,侠客一进门,吃客们便齐刷刷望向这位不速之客,见他径直朝窗边的看戏的粉衣少年走去,纷纷摸向藏在桌底的刀剑。
尚如春仍沈浸在好戏中,对此人到来毫不知情,直到侠客在他面前坐定,长剑按上桌面,尚如春才茫然转过头望着他,不慌不忙咬了口手里的肉包。
尴尬对视片刻。
侠客抱拳朝尚如春一拜:“公子爷!”
尚如春沈默几秒,然后将手里的包子扔到他脸上:“我都提醒你多少遍,要低调,你这样大摇大摆跟我站一块,要是被人看见,我很难做啊。”
侠客提剑离座:“明白。”
尚如春道:“店里的人留着。其他随意。”说罢继续观看外头卖艺的父子,只看那三尺长剑被轻松吞入肚中,尚如春抚掌大笑:“精彩!”
忽然有什么温热溅在他眼皮上,扰了他的好兴致,漫不经心提醒一句:“先点脉,别搞得到处都是,事后不好清理。”
侠客踢了踢一具刚断气的尸体,确认死活,闻言,回身覆命:“是。”
卖艺父子赚得盆满钵满准备回去,尚如春收回视线,起身时看到鞋尖一个小小的红点,皱眉道:“下次再溅我一身,我就放光你全身血。”
“小的该死。”
侠客递来帕子,尚如春嫌弃地瞥了眼他指缝里的黑血,伸出两根手指拎起他掌中的帕子,茶水打湿后,蹲下仔细擦鞋:“等着接太子吧。”
侠客楞了楞,道:“已经事成?”
“股掌之上,取舍在我。”
尚如春答应给穆北带一份酱牛肉回去,找到躲在柜台下六神无主的掌柜,扇子拍拍他瓜皮帽,笑得灿烂:“掌柜的,麻烦多做一份牛肉,我要带回去。”
“去查查今日跟在我后头的这些杂碎是哪家的?”
“是。”剑客道。
尚如春嫌弃瞥他一眼:“回去好好洗洗。”
“是。”
剑客有些委屈。
交流愉快结束,尚如春提着酱牛肉兴高采烈回到翡家,四处找穆北:“穆官人,小春给你带好吃的啦。”找了一圈,没找到穆北,反倒被楚千华找上:“公子爷,穆北和翡少爷出去了,是我请翡少爷支开他。”
尚如春听不懂,楚千华只好领他去后院。在一间潮湿杂房里,有个年纪跟尚如春一般大的少年伏在桌边,左手抓菜,右手抓饭,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就像几辈子没吃过饱饭。
楚千华道:“回来时,我看到他在人店门前和几只狗抢夺残羹剩饭,浑身脏乱,我走近一问才知他是穆家小公子。穆北并未认出他,穆北可能没想过被穆家宠在掌心的穆小公子会落魄到和狗抢食的一天。”
穆不生是真饿坏了,他们二人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他完全没有察觉,只是拼命往嘴里塞东西。
见穆不生此刻连街边乞丐都不如,尚如春痛心无比,哽咽道:“我虽不喜欢他,可他毕竟为我赎身,带我脱离魔窟,多少有些恩情。楚官人,我想和他单独聊一聊,趁此机会,了却彼此孽缘。”
话说着,手里的酱牛肉赶紧往袖里一藏。
楚千华点点头,转身出去替他们关上门。
门合上那刻,尚如春竖起耳朵,听楚千华步子渐远,挤出两行眼泪,扑到穆不生面前:“不生,你怎么才来啊?!你都不知道这些时日,我过得好苦。二爷日□□我与他同吃同睡,一天不睡,就拿摧决恐吓我要击碎我溯轮,让我永生永世忘记你。”
穆不生抓肘子的手一顿,接着,二人就像一对被活活拆散的苦命鸳鸯,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小春,我爹我把我锁在房里,我千幸万苦才逃出来。”穆不生轻拍他后背,“小春不哭,没有人再能把我们分开。”
尚如春捣蒜似地点头:“不生,我好想你。只怪二爷蛮横无理,仗着有一方主给他撑腰,就肆无忌惮霸占我,让我们有情人生离死别。”
二人又抱着哭了会儿,穆不生想起什么,握住尚如春纤柔玉指慌张道:“小春,我爹要杀你,他请了很多人,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我跑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你一定要小心。”
“杀我?”尚如春眼泪瞬间止住,抽出手来,“什么时候的事?”
“十天前。这次我爹是铁了心,我拿上吊都吓不住他。”穆不生擡袖胡乱抹掉眼泪,想起一路找他的辛酸,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看来这个老畜生是下定决心斩草除根,尚如春从地上起来坐到椅子里,娇滴滴的眸子重新落到穆不生脸上,再无温情。
穆不生跪着挪到他跟前:“小春,我们逃吧。我不做穆家小公子了,你也不用受二爷威胁,我们逃得远远,我会学着吃苦,努力挣钱,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每天粗茶淡饭我也心甘情愿。”
穆家小公子满眼真情,尚如春差一点就被他感动。
“我也想啊。”尚如春身体微微后昂,带着讥笑道,“可是我用不上你了。”
穆不生听得一脸困惑:“小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尚如春道:“字面意思。你对我没价值了,现在的你连街边烂肉都比不上,烂肉还有人捡去喂畜牲,你呢,三两肉,狗见到都得绕着走。”
穆不生瞪大一双还略显青涩的凤眼,他的凤眼不及穆北一半锋利,穆北的眼是用来杀人的,而穆不生这双眼自从在雨中看见那柔弱不堪的粉衣少年,就只剩下爱。
然而这双满是爱意的眼,此刻血丝密布,里头好似要裂出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