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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千华从滚水徒手捞出鸡蛋,问:“见你可能解开?”
“能倒是能。”翡冷侧躺在床,有些犹豫,“只是一般不轻易解。”
“你眼上的淤青若是置之不理,只怕难好,上次………”楚千华想起之前三棍,留下的淤青半月才消,如今想起只觉愧疚,“翡少爷不用担心,待我给你揉完眼后,自会完好无损还你。”
翡冷点头,手伸向发后,轻轻一扯,见你倏地一坠,楚千华接住,看似轻薄如丝绸,实则分量十足,里侧还剩馀热。
“千华。”翡冷睁大眼,声音不似先前有底气,就像他眼中抚不开的雾,始终隔着一层。
“翡少爷。”楚千华一边应他,一边将蛋揉过他眼周,“闭上眼。”
翡冷闻言闭眼,片刻问道:“千华,如果有一天我真变成瞎子,你会不会嫌弃我?”
“怎么说?”楚千华淡淡道。
“瞎子认不得人。”
“翡少爷难道只记得我的脸?”
“不是。只是以后你想躲着我时,没有见你,拿这双眼真没法找到你。”
楚千华楞了楞,看向翡冷,他面色平平,嘴边却带着几分苦味。
“翡少爷何时对自己这么没自信?”楚千华走神片刻,接着给他揉瘀血,“即便没了眼睛,还有鼻子,耳朵,有手有脚。要真心想找一个人,哪怕双目失明,两耳失聪,半身不遂,跌跌撞撞,爬也会爬到那人面前。”
翡冷道:“只怕你不认我。”
楚千华道:“我没有翡少爷说得这么无情,相识一场,你千里迢迢为我而来,一杯热茶还是有的。”
“我不过说着玩,听你口气还当真了。”翡冷枕手一笑,“见你坚如磐石,随我心意,别人偷不走,更坏不掉。”
闻言,楚千华闭上嘴。
翡冷听他突然没动静了,以为是自己又惹他不快,坐直身体,双手往前挥舞:“千华。”当他踩下一条腿,准备下床时,楚千华轻声开口道:“翡少爷,倘若日后你真瞎了,不用刻意来水中洲寻我。”
翡冷喉头一哽。
“我会来见你。”
说罢不等他作何反应,楚千华将见你放回他掌心,起身离开。
周和本送化瘀药给少爷,一进门瞧少爷身倚窗前看着外头出神。
“少爷。”周和本把药搁在桌上。
屋里有些冷清。
按理有少爷在的地方一定是热热闹闹的。
“我来的时候碰见了楚公子。”
“怎么都留不住,不管我做什么都留不住。”少爷忽然道,轻飘飘的语气更像是说给自己听,“时至今日,他还一心只想回到司九泽身边。”
“留不住就算了。”
一开始少爷去水中洲找宝贝,周和本还真以为就是什么宝剑宝石那一类,直到少爷让他送信给楚公子,他赫然明白,少爷口中的宝贝是人。
少爷要找的宝贝是个男子,还是水中洲的仙人。周和本虽然意外,但他只是个下人,除了听少爷吩咐,别的他不敢瞎想。今日他逾越身份劝少爷放手,坏规矩,是因为他从未见少爷哭过。
周和本就看着那泪顺着少爷鼻根往下掉,下人的命,没资格过去帮少爷擦眼泪。少爷眼盲,灵器能助他视物,但治不了本。盲人流泪比寻常人更伤眼。
楚公子让少爷伤心,这份喜欢不要也罢。
少爷道:“我不甘心。”
后来周和本站在少爷曾站过的地方,数次回忆起今日,幡然醒悟,原来他对楚公子的恨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当时他亦年少,年少者通常都自以为是,只愿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哪怕曲解其意。
他认定是楚公子利用少爷,欺骗少爷一片真心。
所以,周和本犯了一个错。是他拿千刀万剐都无法挽回的错。如若当时他能认清身份,安安分分做少爷的狗腿子,或许,春光乍泄之日,少爷还能搂着楚公子在檐下看燕归。
楚千华回到房里,屋内被夹墙里的炭烘得暖乎乎,甚至还有些热。他拿颗糖压在舌下往屏风走去,热水已经放好,水温适宜。楚千华脱尽衣物,整个身子泡入水中,缓缓合眼。
朦胧间,他竟有些说不清自己留在翡家不走,到底是真担心长久,还是因为自己私念。
一道红影出现在屏风后。
楚千华睁开眼,漠然看去:“翡少爷还未睡?”
红影犹似未闻,绕过屏风,拖着无声无息的步子过来。
当红影稍有举动时,楚千华以最快的速度取下衣物,默不作声穿好,跨出浴桶,走过红影身侧停下,视线落在他完好无损的左眼上,仅仅一瞬,很快转移目光,赤足往床边走去。
“阁下就这么喜欢冒充翡少爷?”
楚千华走到床侧擡眼望向屏风前的红影,一手拉紧衣口,一手伸向枕下。
“只可惜翡少爷的风采,世上再无第二人。阁下东施效颦,实在拙劣丑陋。”见他没有反应,楚千华加重语气:“我不管你是何人,有何苦衷,劝你立刻离开翡家,永不踏足此地,你要找我,大可去水中洲找我,那时我自不会赶你。”
此人将楚千华的警告当作耳旁风,意图再次像之前一样近身逼来,见状,楚千华面色冷下,道一句:“得罪了。”接着抽刀向前奋力一刺,当刀尖离此人心口半指时,楚千华明显感觉有股真气将刀挡下,由此可见面前这人内力极其浑厚,是修行之人。
修行之人为何扮成翡少爷找上自己?
就在楚千华满心错愕时,刀前的阻力突然消失。
刀身全没。
太快了。
快到楚千华刚刚萌生作罢的念头还来不及实施,手里的刀就只剩刀柄在外头。
此人明明可以避开这一刀,可他非但不避,甚至在迟疑片刻后敞开胸怀任自己取他性命。
楚千华一楞,接着猛然松开手,摇摇晃晃后退几步,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道:“我知道你是修行之人,这一刀要不了你性命,但我试图置你于死地的念头也是千真万确,他日你想报仇尽管找我,此事与翡家无关,不要迁怒他人。”
面前人始终不答一字,双唇抿成一条白线,没入心口的刀柄像是乌黑发脓的毒瘤,已经烂到骨子里。
“你不该冒充翡少爷来骗我,换做旁人,我不会要你性命。”
楚千华苍白辩解一句。
至于为什么冒充旁人就可以,单单翡少爷不行,楚千华自己也讲不清,只是不行就是不行。
“楚公子是有什么事吗?”
翡家下人路过楚千华房外,听到屋里有动静,便在门外询问一声。
闻言,楚千华的视线从那人身上短暂挪开,再回头,那人连胸口上的刀都没来得及拔出,同上次一样,神出鬼没,寻不到半点踪迹。
“无事。”
楚千华回了外头下人,接着没撑住,白衣一晃,狼狈跪地。
刀是他要来防身的。最后却是他先动手。
楚千华黯然闭眼。
不管此人有何目的,他都不该动杀念。
不该的。
翡予在人间的骨肉太薄,必须找一处灵源充沛之地将他骨肉重铸方可修得仙体。地方倒是找到了,就在玄嘉带着还是虫子的翡予行至半途时,玄嘉感知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司九泽四分五裂源源不断向外流失的灵气,只好又半路折回。听他要回去,翡予在葫芦里吵翻天:“你害我白吐一路。”
玄嘉小指掏掏耳朵,封住翡予那张滔滔不绝的虫嘴。
玄嘉没猜到会在巷子里找到他,难怪他身上的灵气散得这么快,身负重伤不回水中洲疗伤,而是留在尘世,像个神智不清的傻子,坐在一堆废筐前盯着对面卖辣豆的老汉,任胸前的血打湿白衣,不管不顾。
好几次他身上的灵气突然中断,玄嘉差一点就找不到他。
积攒千年的功德,一日殆尽。
“九泽,你什么时候能听我一次。那时我劝你别成仙,做神仙没意思,你不听。后来我又劝你让平凡就这么走吧,你成你的仙,别再折腾他,你还是不听。”玄嘉一边碎碎念,一边检查他胸口的伤势。
血和刀融一块了。
这刀的主人是打算下死手啊。
玄嘉握上刀柄:“你忍着点。”
刀出那刻,血溅在玄嘉脸上,腥味冲鼻,他甩开手里的刀,一只手捏住鼻子,另一只手给司九泽渡气止血。
心口插着一把刀,司九泽却根本不在意,眼中空荡,玄嘉徒手拔刀时,他连气息都未变,跟不是自己的身体一样,死活随便。
血止住后,玄嘉见他老盯着辣豆,以为他想吃,就跑过去买了两袋,给他一包,自己吃一包。
司九泽没接,却肯说话了:“告诉你一个笑话。”
玄嘉坐在他身边,往嘴里抓把辣豆,外头裹着辣椒面,里头是炒过的花生,不敢置信反问:“你还会说笑话呢?我怎么不知道?”
司九泽道:“平凡要杀我。”
玄嘉嘴巴一停,片刻后,继续吃,不搭理他这句话,又开始碎碎念:“说起来你也听过我一次,我让你留下平凡,你还真留下他。平凡生在南方,没见过雪,他想看雪,你就在凝霜殿为他下了一场永无止息的大雪。还有,我记得你殿里那花就是平凡送你的一千岁贺礼吧。”玄嘉瞥了眼腰上的葫芦,“他呀只舍得对你用心,我的一千岁,他就拿个破葫芦糊弄我。”
“如今看你搞到这般境地,我倒真有点后悔劝你留下他。你还不知道吧,现在的平凡怕冷,翡家那小子很喜欢平凡送给他的凤凰花,日夜不离身。对了,平凡还改口叫我真人,而不是臭道士。”
玄嘉笑一声,笑声中道尽万般遗憾又好像本该遗憾:“九泽,平凡不在了。”
回来的人,是翡少青用三世不得好死换来的。
玄嘉道:“我也想帮你,可我见过翡诗明,也是如今的翡冷,从前的翡少青,翡年,他为你那颗蛋经历过怎样的死去活来。你救他一命,换他保平凡一命,一命换一命本是公平公正,可一想起他把平凡的命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我实在没法理直气壮叫他离平凡远点。”
啰嗦一大堆,两包也辣豆全下肚,玄嘉嗦两下手指头,辣得满头大汗,转头看司九泽站起来恍恍惚惚朝街口卖辣豆的的老汉走去。
玄嘉喊他:“你干嘛去?一身血别吓坏老人。”
司九泽回他:“买辣豆,带回去,给平凡。”
平凡爱吃辣。少吃一天都不行。
真傻了。
“你这人啊………”玄嘉摇头一笑。
他记得平凡爱吃辣,却不知道楚千华只吃甜。
说到底,他想要的不过是从前那个在湖岸朝他吹口哨的少年。
可他又不愿放楚千华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