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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千华租下一间小院,离水中洲不远。院子两侧围着金黄的芦苇篱笆,有两间小屋,一间烧饭,一间睡觉,东边还用稻草铺有鸡笼,几只母鸡咯咯叫。
“拔掉毛,抹上泥,往火里一扔,那叫一个香。”
翡冷叼着凤凰枝,拿稻草去逗笼子里的鸡,鸡毛乱飞,他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楚千华脸色。
楚千华从杂屋里找来一块灰布补漏风的窗户,翡冷跟他说话时,只当未闻。
就像没他这个人。
翡冷左手支下巴,凤凰枝在他齿间上下跳跃:“你真打算一辈子不理我?“
补好洞,楚千华去搬火盆,仍是当作未闻。翡冷放回凤凰枝,稻草插到鸡毛里,一副没办法的神情,紧接着,他一个箭步冲出扑倒楚千华,火盆一路滚到门口。楚千华被他压在身下,推几下推不开,翡冷在上头呲牙笑,楚千华眼一冷,张嘴朝他胳膊咬下去。
翡冷疼得盲眼半眯,回他密密麻麻的吻。
楚千华不依。
二人搂在一起满院打滚。
见你蹭掉,玉冠歪斜。
楚千华总算愿意开口:“放开。”
翡冷点点头,身子翻到一边,笑呵呵求他:“千华,你原谅我吧。”
楚千华扶正玉冠:“翡少爷哪来的错要我原谅。”
翡冷道:“还生气呀,我这两年是逼不得已,不是有心骗你。”
楚千华捡起地上的见你,视线投向翡冷,他十指嵌入地上的湿土里,盲眼朝向天空,仍是一脸真诚,丝毫未变,只是离他上一次的真诚间隔两年。
两年音讯全无。
若事出有因,只要他能解释清楚,楚千华并非是个不通情理之人。他愿认错,却不愿意给这两年一句解释。
楚千华不懂他到底有什么不得已。明明是他执意喜欢自己,纠缠自己,撩拨自己,一句不得已就轻松搪塞过去。
楚千华站在原地,见你几乎摁入掌骨中。翡冷道:“不会再有下次。”听罢,楚千华眼帘一放,将见你还他,平淡道:“我要救穆北。”
翡冷坐起来,一边绑见你,一边问:“穆北怎么死的?”
楚千华拾起抖落火盆的纸钱:“自毁溯轮。”
“这样啊。”翡冷心不在焉答一句,接着问:“怎么救?”
“请瘿。”
“什么玩意?”翡冷皱眉问。
“鬼玩意。”楚千华淡淡回道。
楚千华按照主公教他的方法,在院门正中摆上火盆,红线铜铃一端系在火盆上方,另一端绑在屋内东侧窗下的椅腿上,接着,楚千华再次走出去,咬破食指指端,在白纸留下“请”字,掷入火盆燃烧殆尽。
“会不会有危险?”回到屋内,翡冷拿过他咬破的食指很自然含到自己嘴中,随即调皮地轻咬一下。楚千华楞楞看着他,接着擡手按在他脑门,红着耳根用力一推:“没羞没臊。”
口头禅一来,翡冷就知道他总算气消,胆子随之大起来,厚着脸皮跟在他身后哼哼唧唧:“千华,我能亲你吗?我能抱你吗?我还能给你挠痒痒吗?”
楚千华偏开头。见他又不理自己,翡冷手指轻点他白衣下微微凸起肩骨:“到底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嘛?”
“人命关天的时候,翡少爷可能自持?”楚千华转身坐到椅子里,正朝院门,现在只需等待月出。
“情难自持呗。”翡冷坐在他旁边,翘起一条腿,脚尖缓慢平稳的点动,同楚千华一起望向外边,语气倏地严肃起来:“真没危险吧?”
“没有。”楚千华不打算告诉他请瘿失败自己就会变成鬼,告诉他,穆北活不成,或者,翡冷替他做鬼。
楚千华哪样都不想。
离月亮出来还有段时辰,翡冷等得无聊,转头看楚千华,冰雕一样,不动不笑,眼睛守着外边,也不担心眼酸脖子僵。
“千华。”翡冷唤他。
“嗯。”
“这两年到底发生什么事?”
楚千华以为他是问穆北,视线落在院外的老桃树上,枝干由外到内被蛀食的千疮百孔,离死只欠一场风。
“我也是最后才知情。穆家乃是害公子爷家破人亡的元凶。”
翡冷敷衍的“哦”一声,
楚千华看他一眼:“你知道?”
“不知道。”翡冷连忙摆手洗清嫌疑,“我真不知道。”
闻言,楚千华继续看外边:“公子爷说他跟穆北是仇敌,哪怕有情,何其毒也。”说完忽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沈思良久,翡冷耐心等他,门外时不时传来几声鸡叫。
馀晖披身,乍看两人好似穿着一摸一样的衣裳。
穆相国穆匡精明能干深得皇帝宠信,尚太傅尚遗秉公无私,其仁心为天下敬重。此前两家并无过多来往,充其量只算得上点头之交。穆匡曾有心拉拢尚家,尚遗没这心思,还反过来劝他拉帮结派乃流氓地痞的行径。
穆匡明面笑称太傅所言极是,暗地却撺掇大臣排挤他。有些明眼的官员提醒尚遗小心穆匡,但他没有放在心上,自认为身正不怕影子斜。事实上穆匡也的确找不到他错处,唯有他自小养在乡野近几年才接回来的幼子是出名的骄纵。
尚家小儿秋后射猎为追猎鹿不惜踏平百姓十亩菜地。穆匡玩笑似的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起,皇上龙颜大怒。说起幼子,尚遗脸上明显出现一丝惭愧,大义凛然道:“小儿大错已铸,任凭皇上处置。”
皇上抚须道:“是该治,最好治到他下不得床。”
百官纷纷猜测‘下不得床’是何含义,莫不是打断双腿?反正听口气尚家恐遭大难。可众人没料到皇上说下不得床就真是下不得床,没别的意思。
四百年一次的秋祭,尚家小儿被皇上钦点为主祭司,坐在马背上甩花剑,对空挥出的每一剑必须提气拿劲,半分懒都偷不得。这场秋祭办了三日,走街串巷,腿软手酸,尚家小儿在床上躺足半月才缓过劲。
这算哪门子什么处置。多少人挤破头抢着坐一回飞黄马,穿一次皇后亲手绣的金缕衣,尚家小儿算是因祸得福,自此公子爷的名号就似满城风雨,传得有声有色。之前的秋祭由穆家太爷穆景白担任,穆家太爷一表人材,他做主祭司理所当然。穆景白跟随一方主前往无上间后,穆家几百年来再无出过如他一般的旷世奇才。但众人心知肚明,此次秋祭头筹仍会落在穆家手里。穆家身后是二皇子,皇上有意立二皇子为太子,什么祭司,不过是二皇子一句话的事。
穆匡也早早开始计划让他小儿穆不生在秋祭上大显身手。
只是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野小子。怎么也不该轮到他,尚家另外两个儿子,哪个不比他强上百倍,可当众人亲眼见识马上英姿飒爽的金衣少年,出神入化势如破竹的剑法,唇边得志的一笑了之,才知有些人天生就有骄纵胡闹的资格。
秋祭结束后,穆匡朝尚遗贺喜,试探问道:“长子懂文,次子会武,想必这最后一子定是文武双全,前途无量啊。就是太傅藏得太深,这么好的人才该送上朝廷,养在家里岂不是太可惜。”
尚遗不卑不亢回道:“相国过奖。这孩子自小体弱多病,学个一招半式强身健体,半桶水,算不得什么。在乡下野惯了,为官为将,他受不起,倒不如放他自在过一生,图个干净。”
“太傅说笑,莫非这朝廷上就不干净?”
“不干净的是人。”
皇上赏识尚家幼子原是早在四皇子那听闻西郊城外有位小公子打猎时不慎踩坏村户白菜地,搁在寻常,赔完菜钱就算了结,可这小公子不仅赔了钱,还屈尊降贵随村民同吃同住,天一亮就提起锄头下地干活,赔钱赔力,说是只有这样才算真正的两不相欠。皇上听完对这小公子赞赏不已,后来穆匡提起,才知是尚家的小儿子。
皇上有意提拔尚家小儿,尚遗一句‘小儿顽劣难以胜任’干脆回绝。
不久,册封太子的诏书送至重华宫,四皇子的手上。四皇子入主东宫的第一日便是请尚遗为自己老师。
尚遗本想推辞,不曾想四皇子亲自登门,没有君臣,没有主仆,连礼节也一并省去,只带着一颗为民的诚心。一晚过后,尚遗改变心意决意辅佐四皇子,即便旁人劝告他二皇子正因错失太子之位而满腹怨气,眼下投靠四皇子,只怕二皇子会将尚家视为眼中钉,除之后快。
尚遗还是义无反顾踏入东宫。
这一切尚家小儿都不知,他只知道两位哥哥疼他,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他,母亲总是怕他冻着饿着,父亲也从不逼他读书。他在院里爬树掏鸟窝时,哥哥们只能被关在房里看那些枯燥无味的课本。太子哥哥经常带他一起去打猎,总有小姑娘在他家门口偷偷看他。
家中欢喜祥宁。
直到尚家小儿随父亲赴宴看中二皇子的扳指,自作聪明惹来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