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馀逍得知翡冷是回潇湘,吃惊许久,又一次感叹‘缘分’。翡冷回到翡家,门口扫地的下人见到他,目瞪口呆楞在原地,扫把倒地也不去扶,翡冷回看他:“不认识?”
下人拼命摇头,接着抢在翡冷前头往门里跑,喊声震破房顶:“少爷回来了!”
翡冷费解,不过离家半月,怎么搞得好像他离家数年。
更费解的是,周和本神色凝重匆匆赶来,一见翡冷,双手托剑,直接跪到他面前。
翡冷斜他一眼,瘦了许多,又打量两眼他手里的剑,正是半月前翡冷找他问责时提得那把长剑,不过被周和本打磨得更亮更锐。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翡冷扔下一句,刚举步准备去找翡山商量娶亲一事,就见廊口翡山和赵莹面色沈沈走来。翡冷还未开口,翡山一巴掌下来,怒喝:“不孝子!”
翡冷怔住。
赵莹先是劝住翡山,然后拿出帕子按了按湿润的眼角,呜咽道:“冷儿,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母亲和父亲未必不能理解你,一连几年都杳无音信,死活不明,你知道家里多担心你?!”
翡冷皱起眉头,听不明白。
翡山痛心疾首道:“我都已经答应你,娶嫁随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母亲忧思你,整夜背着我抹泪,你还想把这个家毁成什么样才满意!”
翡冷隐隐约约猜到一点,带着些惊怵问:“我走了多久?”
回答他的是周和本,干涩到不能再干涩。
“两年半载。”
翡山喝道:“你还有脸问,你自己走了多久,难道………”话说一半,翡山猛地止住,心中怒火荡然无存,连同周和本着急去拉瘫倒在地的翡冷。
“冷儿,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有什么事跟爹说,不要憋在心里。”
翡山急道,底下的人软绵绵,好似抽尽全身力气。
憋的事多了。
翡冷推开他们,唇边荡笑,慢慢挪到墙边,接着仰面朝天大笑起来,笑声短促,像被人双手掐住喉咙,一口气憋在胸口。良久,翡冷按着墙面站起,转身跑出家门,马不停蹄,直奔水中洲。
这一路,翡冷始终心怀一丝侥幸。
只是两年,不过区区两年而已。
不碍事。
可当他看到楚千华背着穆北尸身一步一个血脚印,艰难前行,直挺光洁的后背几乎被压折,鼻尖触地,白衣溅血。周围许多人,却无一人愿意高擡贵手帮他一把。翡冷想擦掉他脸上的污血,他偏过头,举止丶眼神丶语气再次回到水中洲初见时的分寸。
那一句:“请自重。”
翡冷赫然醒悟。
他被夺走的不止是时间。
“千华。”
翡冷在后头唤他,声音低的像认错。
楚千华止步,却没有回头,属于穆北的温热顺着他鬓角往下滴。
翡冷很想告诉他真相,告诉他是司九泽坏他们好事,可当想起他说司九泽对他很好,自己说他坏话,千华会伤心,翡冷犹豫了,就在他犹豫不决时,楚千华轻叹一声,迈上长阶。
翡冷刚要追,被突然跑出来的采音拦下:“亏我以前还觉得你跟外面那些只会风花雪月嘴上谈情的浪荡子不一样,是我蠢,没看出你跟那姓尚的狼心狗肺的真面目,为达到目的就利用别人的真心,利用完还要踩上两脚。一丘之貉!”
“你还来干什么?!你知道这两年职掌为你受尽多少冷眼?你知道他们都在背地里怎么取笑职掌?他们说只怪职掌自甘堕落,宁愿放弃职掌之位跟一个男人私奔,最后惨遭抛弃,是他咎由自取。”
翡冷浑然不知,只楞楞望着楚千华背影,不受控制想接近他,一步也好,却再次被几双不知从哪里伸来的手用力一推,推得翡冷顿时火冒三丈。
“休想!”
众士使刚刚目睹完穆长使自毁,心痛不已,现在就算是水中洲一棵草,也不会再允许旁人带走。大家自发排成人墙,堵住水中洲入口,不容翡冷前进半步。
楚千华就这么消失在翡冷视线中。
除了楚千华,翡冷讨厌所有穿白衣服的,尤其在这个时候,恨入骨髓。
采音说到最后已经满面泪痕:“穆长使死了,你还想害死职掌吗!”
翡冷脑袋一懵,大吼道:“我不想!”
采采被他吼一下,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一下接一下推他:“你走!你走!你走!”
翡冷盘腿坐在玉柱前,铁下心:“我就在这等他,一日不见,一年不走。”
采音看他真打算赖这,又气又恨,跺脚道:“我去找主公打死你。”
翡冷提高声音,明明白白告诉周围这些赤红双眼的人:“打死也不走。”
“无耻小人。”
有位白脸小士使咬牙切齿骂一句。
翡冷不认同,小人骂名非司九泽莫属。他垂下头,见你跟着垂下,像是系着一块孝布,配着他褪尽血色的双唇,森森惨白。翡冷回想采音口中的话,楚千华被众人嘲笑,定是因为自己娶他一事没瞒住,穆北不是长舌妇,绝不会是他说漏的嘴。尚如春那人虽奸诈,但不敢跟自己作对,毕竟自己手里还有他的把柄。
哪怕走漏风声,楚千华只需否认,以他在水中洲的口碑,不至于因为捕风捉影的虚言而被人肆意侮辱。
能让众人深信不疑且骂得心安理得,除非楚千华自己亲口承认。
想到这,翡冷是喜恨参半,喜是因为楚千华心中终于有他一席之地,恨是司九泽害他痛失两年好岁月。司九泽这千年王八自然不在乎人间这短短两年时光,但翡冷在乎,总共就剩几十年,现在被司九泽不知不觉又偷走两年,他是真恨。
恨着恨着嘴巴就骂出声:“你这个就只会在背后使阴招的缩头王八。”
凝霜殿内,楚千华跪在穆北旁边,求主公救他一命。
司九泽看过之后,摇头道:“无救。”
楚千华抿了抿唇,俯首再拜:“穆北还未等到长兄。”
他左眼到下颚挂着很长一道红,是穆北的血,到他脸上已经结痂。
这道血给他苍白的面色增添几分凄艳。
他此刻执拗不肯妥协的神情像极平凡,司九泽走到他面前,想要向从前一样揉揉他发顶,以前无论他有多不开心,只要揉一下他发顶,他就会立马露出笑脸。
可指端只碰到冰冷的玉冠,而不是记忆中熟悉的柔软。
他甚至还往后躲了一下。
“瘿。”司九泽移步到殿门前,殿外晴空放明,凤凰花无雪映衬,逊色许多。
楚千华道:“望主公明示。”
“瘿,无根鬼,喜听秘密。”
“秘密?”
司九泽缓慢道:“瘿不遇,只能等它到访,击掌三下,请它入室。它只会留在月影中,待你附耳道完秘密,它满意,就从口中取下一片花瓣,这片花瓣可修覆穆北溯轮。”
楚千华担忧问:“如果不满意呢?”
司九泽道:“月灭,你代它成为下一任瘿。”
楚千华思忖片刻,看向穆北。穆北素来不喜欢他,楚千华看着他尸体也并没有多悲伤,亲眼目睹他因为尚如春几句话而自毁溯轮时,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他救他,只单纯觉得那双凤眼不该紧闭,不该闭在他用仅存的一息,在自己最看上的楚千华耳边草草总结自己一生:“我真贱。”
楚千华问:“我该如何请它上门?”
司九泽回头看他,眼中闪过楚千华看不懂的东西。
瘿属鬼怪一类,水中洲灵气环绕,与它相克,楚千华无法在水中洲请它。
穆北肉身留在凝霜殿,楚千华朝司九泽道完“我会尽快带回瘿花。”后退出殿内,没多久,采音和时新出现在他面前,见楚千华是往洲外走,愤愤不平劝他:“职掌,你还要跟他走吗?!他就是一个骗子。”
时新胳膊肘碰碰采音:“说不定职掌是有别的事。”
“能有什么事?”采音鼻尖泛红,声音也有些嘶哑,“从前他没来时,职掌一直都没离开过,就是因为他一来,水中洲才开始不太平,穆长使就是被他们合夥逼死的。”
时新道:“穆长使又不是因为………”
采音打断时新:“他跟姓尚的以前关系这么好,你说他们没有勾结,谁信啊!”
时新耷下脑袋。
叶席欢牵着奴阿姗姗来迟,奴阿一路哭着鼻子过来,叶席欢时不时弯腰给他擦鼻涕。采音见到叶席欢赶紧拉着她一起劝楚千华,叶席欢摇摇头,反倒劝采音要相信职掌。
几人同时望向楚千华。
片刻后,楚千华平淡道:“穆北还有救。”
“真的吗?”奴阿开心的大力吸一下鼻涕,眼睛睁得很圆。
叶席欢闻言只是点头,好似对此并不意外。
“嗯。”楚千华道,“只是有些麻烦,我不得不暂时离开。”
时新拉拉采音袖子:“我就是说职掌肯定是有别的事。”
采音打开他的手:“就你聪明。”说完又一脸气愤道:“可他现在就守在洲外,职掌要怎么出去啊?”
楚千华道:“问心无愧的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