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玄嘉自小体弱多病,曾有医师断言他活不过五岁,父亲母亲不愿放弃,将他送往青紫山拜在玄翼真人门下。玄翼真人喜好清静,未曾收过一个弟子,玄嘉是他唯一的弟子。玄嘉也不知道师傅看中他什么,破天荒收下他,偌大的道观就他们老少二人守着,可想而知有多无聊。
道观的院子有棵很老的桃树,结出的桃又大又红,每年桃生时,玄嘉在树下馋得直流口水,师傅很疼他,有求必应,唯独这桃死活不让他摘。每次玄嘉气得坐在桃树下不肯吃饭,师傅就会端着莲花羹来哄他。
师傅会说:“殿下,这桃就是你的命,吃一个殿下就会少一年。”
玄嘉总觉着这是师傅拿来哄骗他的,桃子就是桃子,怎么会关乎他性命。很久后,师傅羽化了,道观只剩下他一人,更无聊了。他跟路过的大雁聊天,去山里逮野兽陪自己,后来玄嘉救下一只会讲故事的麻雀精。
故事总有讲完的时候,麻雀精搜肠刮肚讲完最后一个故事后,玄嘉又开始觉得无聊。
可师傅不让他下山。
但是玄嘉想父亲母亲了,他收拾好行囊,换了身崭新的衣服,决定忤逆师傅一次。奔波数月终于踏上故乡的土地,只是当朝国主早已不是他父亲,玄嘉隔着宫墙瞅了眼,是个眉目清俊的少年。
少年认出他,笑着朝趴在宫墙上的玄嘉招手喊道:“堂伯。”
玄嘉没见过这个侄儿,好奇地看着他,问他:“你是谁?我父王和母后呢?”
堂侄笑而不语,大摆宴席给他接风洗尘,玄嘉第一次尝酒只觉辛辣,憋红脸吐出舌头惹得众位大臣窃笑私语。玄嘉不懂朝堂不懂世故,他什么都不懂,只听他这位长相清俊的堂侄说他父亲母亲多年前就已仙逝。
玄嘉算算年头,原来他已在青紫山待了数十年,可他的相貌却与朝堂之上的堂侄相差无几,仔细看来,二人笑起来眼尾就会上扬的特点简直一摸一样。
玄嘉留在了宫中,堂侄对他极好,吃穿用度面面俱到,朝廷无事便陪他出宫游玩,还教他喝酒。二人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品天下美酒,玄嘉开始后悔在青紫山耽误的好时光,若是能早些回来,早些见到堂侄,他也就不用每日同那些畜牲说话打发时间。
堂侄对他知无不言,唯独玄嘉问起他父母亲埋在哪时,堂侄便含糊其辞,推脱时间太长他也不大记得清。其实玄嘉多想想便可知,一国之君,即便是曾经的帝王,辉煌不再,也不至于死后落魄到无人可知的下场。
但玄嘉并未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堂侄起疑,甚至极其信任他,信任到将桃树的秘密告诉他,当堂侄将青紫山铲为平地,将砍下的桃树扔在他眼前,满眼鄙夷唾道:“妖人。”玄嘉满眼困惑,他不明白昨日还与自己把酒言欢的堂侄怎会转眼视他为生死仇敌。
堂侄说:“堂堂帝王之子为了苟活不惜成妖成魔,实在可悲。若不是要找出你的真身以绝后患,孤绝不会忍受你这妖人住在孤的皇宫内。你父王死在我父王手里,成王败寇,你也注定死在我的手里。”
师傅羽化前嘱托玄嘉一定要保护好桃树,只需再结一次果,玄嘉就能修得正身,做神仙了。
堂侄闻言大笑不止,直言:“天生命短还想做仙,哪方仙家会要你?你命早就该绝,可你父王偏要逆天而行,夥同那妖道,将你的精血注入桃树之中,以妖术续命。堂伯,你不要怨侄儿,孤今日杀你是替天行道。”
玄嘉眼睁睁看着桃花化为灰烬,忽然想起准备下山时麻雀精好心提醒他小心受骗,说起它自己从前就被人骗走半颗心,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堂侄终究还是太年轻沈不住气,就算玄嘉不是仙而是妖,凡人也不会是他的对手,何况这桃树只有玄嘉一半真灵,还有一半在玄嘉体内,就算桃树没了,他这剩下的一半足以灭掉堂侄的皇宫。
而师傅也确实没有骗玄嘉,桃树不是妖树,是师傅半生修行凝结的仙树,只是这树被焚,玄嘉的仙骨也被毁了,剩下这幅躯壳非人非妖非仙非魔。
玄嘉连夜逃回青紫山,躺在一片碎瓦片中望着夜空,麻雀精扑棱着翅膀飞到他肩膀上问:“你受伤了吗?身上怎么全是血。”
玄嘉慢吞吞回它:“别人的。”
麻雀精摇摇灰蒙蒙的小脑袋,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问:“你也被人挖心了吗?”
玄嘉的手放上心口,那里一片沈寂:“不知道。”
麻雀精飞到他怀里开始讲故事,它知道他最爱听兆字帮的故事,听了百遍都听不厌。兆字帮讲的是几个侠客结拜为手足生死与共,浪迹天涯行侠仗义的故事。麻雀精不厌其烦地讲给他听,玄嘉慢慢闭上眼睛,心绪逐渐平覆,麻雀精知道自己气数将尽,它最后看了玄嘉一眼,也慢慢合上雀眼,它知道玄嘉曾无数次幻想自己就是故事中的人物,故事每讲到最后,他眼底总会流露出一丝落寞。
麻雀精告诉他:“凡间也并非没有值得相交的人类,清思山大弟子秉性纯正,可为益友。只是听闻此人没有喜怒哀乐,生来冷漠,一心只想从仙。”
玄嘉睁开眼,麻雀精的尸体已经凉透。他安葬好麻雀精,转头下山寻找传闻中的大弟子。初次见面,玄嘉朝他露出友好的笑容,可他连正眼都没落在自个脸上,果然冷漠。
玄嘉死皮赖脸跟在他后面,从东赖到北,后来遇到山洪,便有了二人大战十天十夜的故事。打完后,大弟子总算肯开玉口对玄嘉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何人?”
闻言玄嘉差点吐血,跟在他后头数月,眼下他才发现自己。玄嘉隐藏身份故意装出愤世嫉俗的神情回他:“小小道士,不足挂齿。你又是谁?你一身好修为,为什么见死不救?”
“司九泽。”
司九泽并未怀疑,报上姓名后转身离开,头也不回解释:“天命难违。”
玄嘉苦思冥想,想着如何才能让司九泽对自己另眼相看,想了一刹,他决定逆他的天命。玄嘉使出浑身解数救洪,此举的确有效。见此玄嘉颇得意,但后面惨烈的代价出乎玄嘉意料。
桃树烧毁后,玄嘉这幅躯壳早已脱离三界,不属于任何一方,所以阎王不会要他。但司九泽不知道,兴许是被他赎罪的诚心打动,又或是可怜他,司九泽喂他喝下一口水。
司九泽问他:“小小道士,你可愿随我一同修道成仙?”
玄嘉问他:“跟你混有没有酒喝?”
司九泽冷冰冰的脸扯出一个笑容:“不缺。”
他是真想成仙。玄嘉时常叼着草根蹲在路边见他接功德,无论大小,多累多脏,他照单全收。
后来玄嘉看到司九泽周身浮现似有似无的金光,此乃飞升前兆,玄嘉开始害怕,他怕司九泽成仙后,他又变回孤零零的一个人,或是遇到像堂侄那般假情假意的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