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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泽,你说你仙骨绝佳,又肯勤学苦练,按理九重天的神仙早该助你飞升。我若是你,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天上最好的那个,既然要做最好,我们这些功德可远远不够。”
“如何算最好?”
玄嘉苦口婆心告诉他:“自然是救世济民。”
这番对话结束不多时人间便爆发名为忆虫的疫病。司九泽当真相信玄嘉的话,选择留在水中洲救世,但玄嘉知道这只是暂时,若要他永远留下,还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玄嘉游历四方,在苗疆遇见一个医师,二人相谈甚欢,那医师告诉玄嘉,他破蛊千万,唯情蛊最难。
玄嘉还没蠢到给司九泽下蛊,估计这蛊还没近他身就会被他灵力融化。但那医师的话却也提醒了玄嘉,世间唯有情字会让人甘愿放弃一切。玄嘉借水中洲没有丝毫人气不利于他修行给他招来很多女士使。
此法并不管用。
美貌女子千千万万,水中洲占一半,可司九泽周身的灵气似铜墙铁壁,根本没有可乘之隙。
玄嘉郁闷地串游大街,在街尾碰到被人群簇拥的一位男子,这男子生得那叫一个“妙”。柳眉凤眼,朱唇皓齿,此貌胜过玄嘉所见过的一切女子。玄嘉换作平常百姓的相貌,故意取笑那男子:“什么谪仙似的人物,我呸,和那位相比,你也不过算是凑合能看。”
美男先是楞住,然后眼中闪过恼怒和不屑,接着拱手朝玄嘉生硬笑了笑:“恕在下孤陋寡闻,不知你口中的那位是哪家公子?”
有人骂玄嘉眼瞎。
玄嘉不以为然摇扇道:“你去湖边瞅一眼便知分晓。”
后来便有了人尽皆知的湖边定情的传言。穆大少爷为爱痴狂,自愿放弃尘世全部虚名,只求生生世世伴随一方主左右。
可穆景白实在没用,将尽百年过去,玄嘉屈指一探,司九泽的灵力纹丝不动,根基甚至比之前更深,升仙指日可待。
当时玄嘉真打算放弃,准备一个人孤零零死去,灌了几壶酒醉倒在路边,只想好好睡一觉,哪想被个不长眼的少年两巴掌打醒,玄嘉擡起红肿的脸楞楞望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年。
“没死啊,我还以为你死了。”少年咧出一口白牙,眼睛亮的出奇。
玄嘉歪头打量他:“你有病吧?好端端搅我的美梦。”
少年从身后的布包拿出一件衣服给玄嘉:“刚入春,天还寒,这是我最好的衣服,送给你啦。”
玄嘉两根指头拈起衣服,衣料粗糙,领口发白,他很嫌弃。
少年走出一会儿然后又折回问路:“你知道去宁平怎么走吗?”
有条近路,但玄嘉故意指向最远的路:“沿着胭脂湖朝南走。”
“谢谢。”少年朝他点头道谢,“我叫平凡,有缘再见。”
“切。”玄嘉头一歪,“谁稀罕知道你名字。”
那少年似是舍不得他这件破衣衫,走到一株红杉下,转过头对玄嘉道:“衣服是暂时借你,日后来宁平记得还我。宁平城有一条巷子叫朱市,那巷子里有个姓赵的铁匠,是我叔父。他很有名,你在街上随便一打听就能知道。我准备去投靠他,我叔叔人好,你若是和我一样无处可去,叔叔不会介意多收你一个弟子。”
玄嘉沈默片刻,头接着歪向另一边:“你刚说你叫什么来着?”
少年拢拢肩上的行囊,笑得两眼弯弯:“平凡。”
只可惜平凡没去成宁平,也早忘了自己曾借过玄嘉一件衣服。他不提,玄嘉也不问,不过是凡间最下等的衣物,玄嘉压根瞧不上眼,可他怕自己忘性大,转头不知丢到哪,到时候平凡想起问他要,别落个言而无信的名声。所以唯有穿在身上最保险,于是玄嘉一穿就是几百年。
若没有灵力维持,这衣服怕早就尸骨无存,渣都不剩。
玄嘉受不住水中洲刻板的条规,仍是每百年才回一次,玩累了就回来吃吃平凡的烤红薯,偷走司九泽为平凡准备的辣豆,逗逗女士使,偶尔安慰一下备受冷落而伤心欲绝的穆景白。
日子过得实在舒服。
为了永远过这种舒服日子,玄嘉干了件可谓愚蠢至极的事。他跑到神庙和凡人一样,虔诚求拜,望不到尽头的登神梯,他未借用灵力,一步一跪一拜,到神像前时他眼前早就被血糊得看不清。
那神像是男是女,他至今也没弄清楚。
反正稀里糊涂求了一大堆,求完之后,精疲力尽躺在神像下睡觉。他做一个梦,梦中有个气息将绝的男子也一直在求他,字字泣血,说愿拿自己的全部祈愿。玄嘉站在他床边俯身盯着他,好奇问:“你要求什么?”
那男子生得可谓是真漂亮,就是中毒之后脸色太白,唇色又太红,像极女子出嫁那日所涂的大红口脂。
“一眼……我只求他一眼。”
“谁?”他声音越来越低,玄嘉不得不将耳朵贴近他嘴边,接着听到一个唇舌相绕恋恋不舍的四字词:“万千繁华。。。。”
玄嘉抽抽嘴角,心想哪个奇葩取这么个奇葩名字,也许是梦中不由己,玄嘉给他喂下一颗觅长思。觅长思可维持溯轮千年不变,若是有缘,他转世后自会与自己口中的万千繁华相遇,成全一眼。
可那男子的心愿没法了,因为觅长思是假的,玄嘉亦拜错了神,他们都没法如愿。又是一个百年,玄嘉归时正逢凡间大年,他买了好些东西回来,看到的却是玉阶上平凡已经冷透的尸体,以及高高在上的司九泽。
玄嘉在外头看见一个张嘴瞪眼的陶瓷娃娃很像平凡,所以特地买回来给他玩,算是葫芦的回礼。玄嘉蹲在平凡尸体旁,拿着陶瓷娃娃在他眼前晃了晃,叫他起来,平凡不回他。
那是玄嘉第一次知道后悔。
杀堂侄丶利用洪水令司九泽信服自己丶骗穆景白害他前程尽毁……做尽缺德事,他唯一的后悔便是当年为一个少年指错路。
玄嘉只知道自己和司九泽打了一架,然后将平凡的尸体埋在离水中洲很远的地方,最后砸了那无用的庙,他躺在四分五裂的神像上睡了很久很久…………
“臭道士!!!”
玄嘉以为自己出现幻听,翻身继续睡,忽地那响雷跑到他耳边炸开,“臭道士!!!死酒鬼!!!信不信我把你酒葫芦给砸了!!!”
玄嘉猛然张开眼,原是翡予。他站在玄嘉身前,一手插腰,一手端着碗,气呼呼地踢了两下地上烂醉如泥的玄嘉,道:“无缘无故消失,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山上自生自灭。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把自己灌成这幅死样。师徒如父子,你对我稍微有点责任心好不好?!”
“我睡了多久?”玄嘉初醒只觉得头痛欲裂,扶额站起。
翡予举出三根手指。
玄嘉道:“不过三天而已,你急什么。”
“是三年!”翡予没好气道。
闻言,玄嘉晃神片刻,低头望见满地酒壶,懊恼地拍拍额头道:“一时没把持住,徒弟莫怪啊。来,让为师看看你修行如何了?”说罢玄嘉擡手欲探他灵力,翡予摇头道:“不急。”接着将碗往前一递:“先把这喝了。”
玄嘉对着碗嗅嗅鼻子,闻到一股甜香:“什么东西?”
“解酒的。”翡予把解酒汤给他,然后自己盘坐到一旁看书。玄嘉仰头一口喝完,放下碗砸砸嘴笑道:“还是我徒弟好。”
翡予翻过一页,竹叶落在窗台,他轻声道:“我不会问你这些年舍弃我是去了哪做了什么,又因何事伤心到不愿醒,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可我也不愿再看到你醉成这幅模样,好像死了般,无论我怎么叫都叫不醒。师傅,你既收下我,自是要负责到底的。”
玄嘉叹道:“是师傅亏欠你,但师傅并非是舍弃你,而是有不得不离开的原因……”
“我说过你的事与我无关,我只希望你能尽责。”
玄嘉点点头:“你放心,师傅保证一直送到你成仙那日。”
“师傅不同我一起?”玄嘉擡头看他一眼。
玄嘉道:“你也知道,师傅自由惯了,受不了仙界的约束。”
“你在撒谎。”翡予垂手站起紧紧盯着他。
“你何时变得咄咄逼人,一点都没有之前可爱了。”玄嘉莫名变得心虚起来,翡予已不似当年的毛头小子只会咋呼,他本就聪慧,玄嘉只需口头提提他便能自己悟出道理再加以修炼,塑造仙骨的速度完全超出玄嘉预料。
玄嘉已经没什么可教他的。
“傻的可爱吗?”翡予自嘲一笑,重新盘腿而坐:“我的确是傻,之前想着若是能和师傅同列仙班,即便亲人一个接一个离世,有师傅在,永生也不算太无聊。”
许久玄嘉缓缓道:“能瞧出我没有仙骨,看来你慧眼已开。开心点,你可比大名鼎鼎的一方主还厉害,他都看不出我没有仙骨。”
翡予低头不语。
玄嘉踱步到他身侧,故作轻松道:“怎么,后悔认我做师傅啦?名号虽是假的,但我这身本领可都是货真价实,我自己虽不能成仙,但帮你修炼倒不成问题。你放心修炼,待日后你位列仙班,师傅绝口不提你做过我徒弟,让你在那些神仙面前丢脸。”
翡予仍是不语。
玄嘉以为他还在怄气,拍拍他肩膀继续道:“师傅不是故意骗你,只是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是人是魔还是妖,反正做不了仙。你要觉得丢脸,我就给你找个真道士,虽说没我厉害,但多少也能帮点忙。”
一阵风穿过竹林,掀起二人鬓发,翡予道:“冷哥哥曾教导我,天下时势瞬息万变,观势如观山,不能用眼,要用心。我眼睛里的师傅混沌一片,可我的心却看到了混沌之后的师傅,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玄嘉老脸一红,拳头抵着嘴巴干咳:“没大没小,我活的可比你久。”
翡予见他咳个不停,赶紧为他端来一杯清茶:“师傅,就让弟子长伴你左右,生生世世。”
玄嘉接茶的手猛然一颤,忍不住失笑。
原来他这样的人也值得人用生生世世来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