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2
萧洛突然高声,蒋彻这才从思绪中脱离,拱手后便匆匆离开。
萧洛斜眼看着蒋彻离去的身影,冷哼一声。
一旁的穆渊微眯眼,“难不成郡主在与他置气?”
“我同他置什么气?”
萧洛撑着扶杖,加快步伐,想甩了身边的人,可她如今单腿行走,另一腿僵硬如石块,就是街上拄着木棍的老头走的都可能比她快。
越想越气恼,萧洛手持的扶杖在青砖上打滑,整个人失去重心,不平稳,向前倒去。
没有预想中的摔倒,一双稳稳的手扶住了她。
萧洛也不客气,借着穆渊的手臂重新站好,轻骂手里的扶杖,“你这破木头,也想摔死我不成?”
正当她想走,可圈着自己的人并未松手,反倒禁锢得更紧,萧洛秀眉紧蹙,满是疑惑,仰起下巴看着穆渊。
“自他出现后,郡主气质就变得浮躁,郡主对他真就没有半分情意在么?”
萧洛面色冷下,也不去拨弄锢在腰间的手,看着穆渊的眼神没有丝毫慌乱。
“难道我还需要向你禀报不成?”
闻言,穆渊抿唇浅笑,意味不明,轻轻松开搂着萧洛的手,指尖碾了碾她的衣袖。
“郡主当然不需要告诉我,只是郁廷想要知道,所以斗胆问了出来。”
穆渊心平气和,倒也坦荡,萧洛又有些懊悔将才的语气太冲动了。
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感觉,她使性子,别人应该也当针尖对麦芒,这样她反倒没甚负担,最怕就是穆渊这种,面上波澜不惊,还不拘谨的。这样显得她脾气太差。
看萧洛发完脾气,顿又偃旗息鼓的样子,穆渊只觉可爱,脑中搜寻一番,提议道:“太湖堤岸边杨柳色新,且白鹭飞于湖上,景色绝佳,待郡主用惯扶杖后,一同游湖可好?”
萧洛急于翻篇,欣然答应了下来。
游湖之日,萧洛坐于船上,满眼皆是河湖景象,湖上微风吹过,带来岸边的阵阵桃花香,顿觉心旷神怡。
“今日来游湖的人可真多。”萧洛爬在窗户边,湖上有大大小小的船,远处岸边许多铺子和行人。
萧洛回过头看着穆渊,他穿着圆领冰蓝丝绸宽袍,眼尾飞扬斜入鬓,似乎并不在乎湖上美景。
她暗自腹诽,明明是他邀自己来的,但他怎么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穆渊撇去茶上浮气,抿了一口,“寒食前后,外出踏青赏花的人很多。”
纵使这番美景,也只在看的第一眼时惊诧,再看几眼就没了初见的惊艳。萧洛回身坐好,对穆渊说:“你是不是看过很多次啦,总觉得你看起来兴致不高。”
穆渊微微摇头,将点心送至她面前,“此等春色何年没有,与郡主相陪,景色才更别具一格。”
闻言,萧洛连忙垂下头,用吃点心的动作挡住表情。这穆渊说话,还真是让人如沐春风。
船至岸边,萧洛旧伤未愈,穆渊护送周道,在下船时将萧洛横抱至陆地,但很快就放下,又将扶杖递送到萧洛手中。
穆渊长随看了,心中叹道,自家少爷何时这么亲力亲为,他服侍在穆渊身边,还从未见过穆渊有对谁这么上心。
有一年轻女子见远处码头的来人,揽着花篮上前吆喝着卖花。
“青枝满地花狼藉,知是儿孙斗草来。”穆渊吟诵道。
萧洛会意,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和别的孩童争输赢,脑袋上插满花的景象,不由得觉得羞赧。
穆渊买了两朵,替萧洛簪上。
行至堤岸上,萧洛瞧见远处摊铺货架上的折扇,想着买扇子送予穆渊,就当回了人情。
只是行到铺子边,喜悦的面色顿时僵住。
女子见来人是一对,从架上取下一把墨迹已干的山水画折扇,递至萧洛面前,“姑娘来的正好,这一把可是我们书院的第一聪明人将将画好的!”
女子伸着的手迟迟没有人接,还是穆渊接过。穆渊看了眼湖边桌岸上,正俯身描摹画作的蒋彻,风吹起他的衣摆和发带,他人却如松树般稳定。
蒋彻落完最后一笔,才歇笔站直,将折扇将交由李可韵,只是馀光瞥到来人,也不由得顿住。
“思谦哥哥画得真快。”李可韵接过折扇,丝毫没有察觉到两边气氛有什么不对,见对面男子视线在手中这把扇子上,遂连忙将折扇递予他。
穆渊仔细看着扇面,称赞了一番,“没想到蒋彻兄画工也是一流。”
“是吧,公子也这样觉得,我爹也说,思谦哥哥是整个学院才华最出众的,将来定能高中状元。”
李可韵听后笑逐颜开,望向蒋彻,蒋彻则是微微摇头。
“穆渊兄谬赞了。”
穆渊把手中扇面的画递到萧洛面前,萧洛有些皮笑肉不笑,心不在焉地说道:“我看不懂这些,你要是喜欢,那多买些,权当我送给你的礼物。”说完眼皮一翻,视线便转移到其他地方。
穆渊挑了几把,李可韵在一旁打包,分外开心,对蒋彻说:“几个月后去考试的盘缠再也不用考虑了!”
蒋彻不语,擡手拍了拍落在她发顶的花瓣。
闻言,本来正望着其他地方的萧洛转头看了那女子一眼。
科考的盘缠?
王府里吃穿用度哪一样缺了他的,更何况等他临别时,府里还会再赠予金银的,还需要靠画这些破画挣盘缠?
再看那蒋彻望向那女子的眼神,是一种自然,没掺杂任何情绪,最放松的状态。
而以往在王府里的见面,他哪一次不是回避,拘谨,侧目而视,一点也不真挚。
正要离开时,萧洛冷不丁说了句,“你们倒挺相配。”
李可韵笑得乖巧,俏皮地看了蒋彻一眼,蒋彻微微扯了下嘴角,就回身到桌案边。
萧洛养伤的日子,穆渊一直陪在身边照看,说他要负责到底。但萧洛沈迷饮酒,膝盖的伤好得极慢,甚至伤口恶化至麻木。
又过了三月,她与家人一同吃饭时,蒋彻因即将去直隶参加科考,前来拜别。
她饭后本就容易犯困,撑着脑袋坐在一边,看见蒋彻的脸时,稀里糊涂地以为自己做梦了。
回去自己寝殿的路上,萧洛走得很慢,蒋彻远远地就追了过来。
“郡主的伤可大好了?”
“好不好的,同你没关系。”
蒋彻眼神微垂,袖子下的手握紧,“郡主无恙,我也会更安心些。”
萧洛讥讽地笑了笑,“我好了,你安心什么,我看呐,还是这次考出个好成绩,才最能让你安心了吧?”
她一边是贴身侍女,另一边就是蒋彻,她实在不想看见他,故意加快了步伐,要甩开他,好在他也没再跟上来。
可走出了几步,也只得意了一瞬,心中就又空落落的。
后面人的声音沈稳,“我明日就启程去江宁了,郡主保重。”
秋天,总是最繁忙,也最热闹。
萧洛撺掇着穆渊,让他去劝衡王,同意她去一趟江夏。衡王看有穆渊陪同,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同意了,并且替萧洛稳住了衡王妃。
在外逛了接近两月,萧洛才终于回府,穆渊因为家族中的事务,将她送回后,又南下回家。
萧洛向父亲讲了一路的见闻,衡王对穆渊十分满意,遂询问萧洛对穆渊的看法。
萧洛的话匣子彻底关上了,抿着嘴巴,支支吾吾不作声。
衡王为人一向温厚,对做错了事的下人也不急不怒,但偏偏因为女儿的要求,去对那礼部尚书开口。
“这个穆渊凡事都最先看重你,能像这样一心一意对你的,以后又能再遇见几人呢?再者说如果你想选择你喜欢的,但人家未必就会真心待你。”
见萧洛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像个犯了错的小孩,衡王语重心长,“你对他做了那样的事,还怎么要求他去真心待你?不把你当仇人看待,已经是他宽容大度了。”
衡王叹了口气,他能看出女儿的偏好,但选择始终是由她来做。
“谁要他真心待我,我就是想让他知道,他让我不高兴了,就会受到惩罚!”萧洛语气有些激动,说完就站起跑出了门。
秋雨萧瑟,连绵不断,枯黄的树叶飘零落地。
蒋彻对这次落榜的结果满腹疑惑,不明所以。他准备充分,自认为各科答题思路全面,书写过程洋洋洒洒,几乎没有遇到阻碍。
可最终却榜上无名。
不是他惧怕失败,虽说君子折而不挠,但他想了几天,都想不明原因。
终于赶路回到了梁溪,蒋彻先去兰祁书院,拜访院士。院士得知蒋彻落榜的消息,同样震惊,但他仔细询问了蒋彻考题和答题内容时,连他也陷入不解。
思来想去,院士安慰蒋彻,“你刚满十八,以后的日子还长,不必拘泥于这眼前的失意。”
蒋彻颔首,拜谢了院士,又赶往衡王府,向衡王说明了此次乡试前后的情况。
衡王深深叹了口气,不仅安抚蒋彻,还要管事准备金银赠予。
蒋彻连忙婉拒,他本就居住在王府,承接衡王恩赐。无论是院士,还是衡王,他都感激他们没有恶言,还真诚劝慰。
“思谦啊,你且放心在王府住着,我家那儿子淘气,已经气跑了好几个教书先生。我想你秉性温和,不如就由你来教卬儿,你看如何啊?”
“彻定当全力以赴,不覆王爷信任。”
课室内,除了萧卬,还有宗室内的其他子弟。这些日子,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位教书先生,只要他们不发出声音,那么他便不会有反应。
蒋彻讲课的内容是《史记》选段,“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
清朗平稳的声线如琴音般悠扬,室内香炉袅袅,温暖如春。
这些小子几乎都在十一二岁,有的听着诵读声,早已趴在书桌上睡了过去;有的偷偷在书案下偷看街上买来的本子;还有的揉着纸团互相投掷……
萧洛进门,悄悄走近,坐到萧卬旁边的空座位,伸手便将支着萧卬下巴的手拨开,萧卬没了支撑,头迅速磕向书桌,又及时刹住。
这一惊吓,萧卬捋着胸口平覆喘息,拧眉愤愤望向两边,在看见姐姐的脸后,愤怒的表情顿时又消退了下去,百无聊赖地翻书,假装在听课。
辰时三刻一过,学生们像是解脱般伸着懒腰,三三两两离开课室,作鸟兽散。萧洛回过头,蒋彻心无旁骛地收拾书籍,整理桌案。
“有问有答才叫上课,你光顾着自己念书,也不管学生学不学,这算哪门子的老师?”
良久,蒋彻收拾好书箱,才答:“人是强迫不来的。从前教他们的老师,没教多少课,成天拿着戒尺训斥学生,学生们并不会因此就认真听课。”
“那你只顾着讲课,他们就会听了吗?”
“书里人物众多,总有学生注意到,好奇,就认真听了下去,获得启迪。”蒋彻单肩背着书箱,经过萧洛身边,“况且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他们能否学会也不急这一时。”
萧洛视线看着蒋彻的袍角,虽然听着他讲话声,却忘记听懂他讲了什么。只觉得他变了,变得更加磊落,有话则说,不像以前那样闷头葫芦似的。
更何况他落榜了,不是应该更失意,更难过么?可看他这副样子,丝毫不对那件事上心。可明明之前他表现出的样子,不是应该更在意科考的结果吗?
萧洛不解。
“听说你这次考试又落第了,你当真一点都不难过?”萧洛神情有些覆杂。
蒋彻扯了扯嘴角,“再怎么难过,我也会接受结果。”说完,与她擦肩而过,但衣袖却被扯住。
萧洛有些心虚,“那你那门亲事,怎么说?”她问。
他不是说考中了,就去娶那个女子么,但现在没考中……
蒋彻唇线抿直,莞尔一笑,只说了声:“告辞。”甩了衣袖就离开教室。
萧洛也没追过去,冲着他远去的背影大喊,“你别误会,我只是来看我弟弟读书的!”人影消失后,萧洛气得在原地直跺脚。
只是一颗好看的石头罢了,但性格简直差到极点。
萧洛冷静下来,眯起眼睛。可他样貌确实过人,她见过这么多人,却唯独对他念念不忘。那相貌比男子俊美,又比女子硬朗。
每次只要见他,视线就不由自主被他吸引过去。
一连许多天,萧洛都来督促萧卬上课,暗中观察蒋彻,他一切都很平静,只不过在新岁家宴上,蒋彻面无表情喝了许多酒。
萧洛勾起嘴角。遥想去年同时,她郁郁不闷,喝了许多酒,此刻他心里应该也不舒服吧。
蒋彻回到住处,脱了外袍,便侧倒在床榻边,迷糊间,看到一张笑容洋溢的脸。他视线凝固,擡起手,指腹摩挲那张脸,温热柔软的触感分外真实。
“你很不开心。”萧洛的手覆在蒋彻的手背上,用脸蹭了蹭他的手心。
蒋彻缓慢点了点下巴。
“暂时忘了那些,好吗?忘了功名,也忘了我的身份?”萧洛蹲在床榻边,鼻尖贴近,闻见了他衣衫上淡淡的酒香和墨香。
蒋彻闭上眼,鸦羽般的长睫弯弯,嗫嚅着嘴唇,萧洛侧过脸,耳朵靠过去,他的气息拂过鬓发,“我是不是做错了。”他说。
萧洛回过头,蒋彻掀起眼帘,眼皮上有一道淡淡的浅褶,“或许像你说的那样,我这种人,根本不配为民请命,”他苦笑道,“连区区考试竟都拦住了我两次。”
她连忙摇头,抓着他的手臂,说:“你没有错,没有错……”她感觉到蒋彻的情绪很低落,她张开双臂,紧紧搂着蒋彻,他没有像去年那样推开她。
他的身体很温暖,她埋在他肩颈边,彼此静静地依偎在一起。
她行事举止夸张惯了,他也忘记了要维持理智,他长臂扯过被褥,盖在两人身上。
“我一无是处,到底是哪里让郡主青睐至此。”
他像是喝醉了的自言自语,萧洛擡脸,唇瓣就触到了他的下颚,她连忙抿唇,好一会才说:“可能我从来没被人这么指责过吧。”
她说的是与他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从小,身边的人对她毕恭毕敬,从未有人像他这样说过她。
“你是个正直的人。”
萧洛看着蒋彻安静的脸,好像睡着了,她亲了亲他的脸颊,干了这件她早就想干的事。
事实证明,蒋彻是真睡着了。
第二日天没亮,蒋彻就因醉酒后口渴而醒来。只不过起身时,半边肩膀被压盖着,望见是萧洛的脸后,他彻底清醒。
萧洛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可是肩膀却被人来回晃动,似是故意要将她叫醒。
“别吵我!”她带了些脾气地呓语道。
待到日上三竿,萧洛才打着哈切,从床上起来,不远处的蒋彻正襟危坐,直直地盯着她。
萧洛伸了个懒腰,这会她算是睡饱了,“哎呦,现在怎么敢看着我啦?”她语气轻松,想到前些日子他把她当作个透明人,她就来气。
蒋彻喉结滑动,视线连忙垂下,“我本想送郡主回殿,可怕一路上被人看去,恐多嘴舌。”
“哦,你是怕我丢了你的脸?”
“不是,我可以不要脸面,可是郡主的名声更重要。”
闻言,萧洛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们又没发生什么,在你这睡个觉嘛,要是有人敢乱说话,我就叫人割了他们的舌头!”
萧洛从床榻上下来,衣衫发皱,趿拉着鞋子,坐到离蒋彻很近的矮塌边。
“吃早饭了吗?一起去吃吧。”萧洛捂着嘴巴,睡眼惺忪,眼皮发肿。
蒋彻轻笑,这小郡主总是问一些看似有选择的问句,然后又替人做了决定。
馀光瞥见了蒋彻,“有什么好笑的。”萧洛嘟囔道,脑中瞬间回忆起昨晚,她趁他睡着,偷偷亲了他的事。
“你的右膝怎么样了?”蒋彻没有回答,而是另作提问。
说到膝盖,萧洛伸直了腿,有些抱怨道:“恢覆得很差,到现在都是肿着的。”她说着就撩起衣摆,光洁细直的小腿上,赫然有一道红色凸起的疤痕。
蒋彻眯眼,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从书桌边快步走来,在萧洛身边蹲下。
她的膝盖上有寸许疤痕,在这条腿上分外丑陋,疤痕下侧还有肿胀,萧洛指着那,“这里特别麻,而且我感受不到它。”她声音有点委屈。
冰凉的指腹接触到她时,她腿上的肌肤瑟缩。
“没有大夫为你施针?”
萧洛摇摇头,“我本就不想看见大夫,他总爱在我母亲面前搬弄是非,母亲听后就来训斥我。”
“伤口拆线后,我就说我好了,然后再也不用见大夫了。”
蒋彻揉了揉那处隆起的肉,其实他用了力了,但萧洛却没有半分反应,明显那里的经脉已经出现问题了。
“穆渊也没有发现?”蒋彻声音有些急。
萧洛不以为意,“他能发现什么,他又不是大夫。”
见蒋彻不言,皱着眉头似在思考,萧洛轻翘着脚,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正对着她的眼,认真道:“回去后,让随从找布料包裹住这一段,注意保暖。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代为针灸,帮你将肿块散去。”
萧洛心中委屈,眼中有些酸,“那我受伤的时候,你怎么没来关心我?”
蒋彻挑眉,他从下人口中得知她受伤,不是第一时间赶过去了么。
“你为什么要忽视我!”萧洛从榻上倾下,紧紧搂着蒋彻脖颈,嗓子嘶哑道。
忽视他,让他滚的,不都是她吗,蒋彻不解,僵硬擡手,捋了捋她的后背,她的肩膀轻轻颤抖,趴在他肩侧。
“你以后不许再对我冷冰冰的,听见了没有。”萧洛抽泣,带着哭腔,“答应我!”她收紧手臂。
“嗯。”他认真点头。
自此以后,每逢蒋彻上课,萧洛到的比她弟弟还要早,坐在最前排,比课上的其他学生都要认真。她举手提问,有时候连开小差的学生都开始聚精会神,仔细去听萧洛和他们老师究竟在争论些什么。
下了课,萧洛和萧卬一同去用饭。
萧卬一脸困倦,想着吃完饭,下午干脆回房午睡,要么是跟朋友溜出府外也好。总之不论怎样,他都不要回讲课堂,听那个年轻先生讲课了。
“姐姐,要是你是男儿就好了,这样父亲就不用整天逼着我去读书了。”萧卬抱怨道。
萧洛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他才十一岁,肩膀居然已经快和她齐平了。
“你觉得父亲让你读书是为了什么呢?”
萧卬哼了声,“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让那些教书先生有口饭吃,不饿死。”
“当然,我不是说那蒋先生啊,毕竟我也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才来听他讲课的。”
一听萧卬嘴贫,萧洛故意变了脸,用力捏了下他的肩膀,“你这小家夥。”
萧卬撅了撅嘴,嘟囔道:“我又没说错。”
“欸,既然你也知道教书先生要吃饭,那你也应该清楚那些成天哄着你出去玩的人,应该也是差不多的,你又如何知道,他们是不是因你的地位和钱财而来。”
萧卬耸了耸肩,“可他们因何而来,我为什么要去在意呢?”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果真是因名利而来的人,有一天他们也会因为别人更有名利,而离开你。
而父亲让你读书,以史为鉴,你便可以以本质看透那些人,而不是被他们控制着去达成他们的欲望。”
萧洛语气郑重,侧过脸,却发现萧卬打了个哈切。
“你听见没有?”萧洛食指戳了下萧卬脑瓜。
萧卬歪了下头,摆着袖子,走路姿势分外松弛。
“哪有那么覆杂,要是敢踩在我头上,我肯定让他们好看。”
萧洛分外诧异,看着脸还是圆嘟嘟的弟弟,竟漫不经心地口出狂言。
“哎哟,不愧是小世子大人呐,我都怕了。”
萧卬拽着萧洛的袖子,低声道:“姐姐,我下午出府,你可千万别告诉父亲。”
萧洛捂嘴笑道:“我哪敢告诉父亲啊,万一你以后让我好看了,我可如何是好?”她拽走萧卬手里的袖子,向月门跑去。
萧卬提起衣袍,连忙追上,“姐姐别说笑了,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啊!”
接连三月,萧洛去蒋彻课堂听课,课后他来她寝殿,替她膝盖针灸。
衡王听说了此事,与夫人商议了下,既然女儿喜欢,不如就为她和蒋彻定下这门亲事。
一日,衡王差人将蒋彻叫来,说明了此事,蒋彻听后,先是迟疑,再是神色凝重。
衡王问:“你,可是不愿?”
蒋彻垂眼,道:“彻无身份,也没有功名,王爷能信任我,我自是感激万分。”
“那你还在犹豫些什么?”
蒋彻双手互握于胸前,“我想,等我日后考取功名,再回来迎娶郡主。”
衡王诧异,捋了捋胡子,转又眉头紧锁,心中愧疚心起,想当初就不该应了女儿的请求,造成如今这等弄巧成拙之事。
萧洛得知此事后,愁眉苦脸,对衡王说:“考试,考试……那我岂不是又要再等上三年?”
衡王摇摇头,“我当初就该阻拦着你点,”他深深叹了口气,“当然说这些,也都迟了。”
那时,萧洛因为听蒋彻说,他考取到功名后,就要与别人家女儿成亲。他用这样的理由拒绝自己,让她觉得气到了极点。所以,她让父亲跟那礼部尚书说了,把蒋彻的卷子淹了,这样一来,不管他写得答卷有多出彩,榜上都不会有他的名字。
……
蒋彻按惯例备课,看书,批阅文章,萧洛时不时就带点心过去献殷勤。蒋彻倒不太习惯萧洛没刺的样子,他可不会觉得是萧洛改了性子。
“你是想我干些什么?”
萧洛摇了摇头。
她一脸有难言之隐的样子,一看就不对劲。
“那你是又弄坏了我的东西?”蒋彻身边别无他物,留着以往母亲做的紫泥人,前天,萧洛发现了觉得好玩,放在手里左右瞧,一不留心就摔在了地上。
不知是否是因为心中有愧,萧洛总觉得蒋彻是知道了些什么,遂佯装生气,高声道:“你为什么要像审犯人一样的审我啊!”
蒋彻敛眉,眸中柔和,“莫非是我说话声音重了么。”
萧洛唇瓣撅起,偷偷看了蒋彻一眼,他俊朗的脸上满是关切,他的眉眼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那是一种难得的温和,令人不自觉地放下心中的戒备。
她试图掩饰自己的不安,却不自觉地低下了头,略带愧疚的神色使得蒋彻的眼神更加柔和了几分。
“你不舒服吗?”蒋彻开口,声音低沈而温柔,带着一种自然流露的忧虑。那种声音,不带任何虚伪或做作,只是纯粹地想要关心她。
萧洛轻轻摇头,虽然心中泛起些许波澜,但还是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没事,可能我有点累了吧。”
蒋彻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想要摸她的额头,却又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手收回,声音中带着一丝坚定:“你若是累了,便休息吧。若是有什么难过的事,也可以告诉我。”
“谢谢你,蒋彻。”她轻声道,声音中带着些许迟疑,“但,但我要是说了,你不能怪我。”
他并没有急于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满是细致的关怀。萧洛被这种目光弄得有些楞住,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你先发誓,不许怪我!”她声调转高。
蒋彻不明所以,只道:“你觉得你想说的那件事,我会怪你?”
“其实,也不止是,不止是一件事……”萧洛话说得支支吾吾,又低下了眼。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就说吧,我答应你便是。”
萧洛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音,“其实,冬日那场宴会后,是我偷跑进你房间的。”
“因为你住处外也没人看守着的嘛。”
萧洛侧身转过去,直到视线范围内连蒋彻一点影子都没有。
蒋彻扬了扬唇,“这是当然,你总不能是凭空出现在我房里。”
闻言,萧洛转头,直直地看着蒋彻,郑重道:“其实我就是凭空出现的,因为我会神仙,会法术。”
蒋彻轻点下巴,唇角扯起,“嗯,我相信。”
萧洛至始至终不能对蒋彻坦白那件事,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沈默了半晌,她傻笑出声,说:“其实我刚刚是开玩笑的。”她又转过了身,继续说:“那天我趁你醉酒后,偷偷亲了你。”她快速说完,声音越来越小。
听到这话时,蒋彻正在喝水,他咳嗽了一声,刚喝下的水又被吐了出去,白色耳尖迅速红到了下巴。
蒋彻放下茶碗,拿起一边的布帕擦拭水渍,看起来还算镇定。
长时间没有听到蒋彻回应,萧洛这才转过身,她手指绕着发尾,眼睛瞪圆了看他,“你一个大男人,应该不会怪我吧?”
看蒋彻偏过头去,萧洛连忙跑了几步到了书桌前,歪着头去追着他的脸看,“你是不是怪我了?”
蒋彻喉咙动了动,眉眼压着,在萧洛执意追问下,才迟疑问道:“这对郡主来说,难道是家常便饭么?”
“欸?”萧洛猛地推了下他的胳膊,“我哪有那么随便啊,你见我亲别人了吗?”
“郡主,别激动。”
“我激动了吗?”
萧洛声调变高,着实有些生气。这个蒋彻在感情面前确确实实是个榆木脑袋。
她转念一想,既然他一定要考取功名,照他的才学,他一定可以高中,那她对他做的那件事就会被覆盖掉。
所以,她其实可以不用告诉他,只要瞒下去,直到他考中就好。
思即此,萧洛一手握紧他的手腕,颇为霸道地说:“以后你只能让我一个人这样对你,如果有人像我这样对你,你一定要拒绝她,听到了嘛!”
此刻,萧洛顿觉自己像个欺男霸男的恶女,正威逼着眼前这个神仪明秀,清冷如冰,不为强权所折腰的男子。
不同于她紧绷着的气质,蒋彻只觉奇怪又有些有趣,“除了你,还有谁会这样?”
他嗓音低沈,尾音像是在笑。
“你知道就好!”萧洛朝他挤了下眼睛,撂下“警告”,飞快就跑了出去。
冬去春来,直隶的礼部尚书徐尚书被调任至京城,北上时经过衡王府,便前去拜访。
衡王身体抱恙,便差人叫蒋彻先去接待徐尚书。
徐尚书一听蒋彻报上姓名,他脸色暗下,又再三询问了蒋彻的来历。
蒋彻疑惑,但也一一作答,直到最后这位徐大人诵出了他去年考试中的一段句子,他才好奇反问。
“敢问徐大人可是留意过晚辈的文章?”
徐尚书脸上表情不置可否,心里也叹道,这年轻人是个人才,可不知为何要被困于这藩王府。
他本以为是蒋彻与衡王有过节,衡王才让他淹了蒋彻的考卷。可如今蒋彻却安安生生地在王府生活,且十分被礼待。
其中缘由,他不得而知。
徐尚书清了清嗓,“其实我一早就听说过你,你十四写的那篇文章,措辞华丽,但有些地方太过空泛,虽巧妙,可不切实际。”
“晚辈明白。”蒋彻拧眉,那是他第一次参加秋闱,没想到徐尚书居然对他那时的考卷有印象。
徐尚书看了眼门外,又招了招手,让蒋彻走近。
待蒋彻靠近,他低声道:“年轻人,我告诉你一个法子,若你还有志向,三年后赶路去京城考试,别留在江南。”
徐尚书是让他换考区,蒋彻几乎想脱口而出,想问为什么,但是徐尚书似乎预料他要问,只是看着他摇了摇头。
“赐予你恩惠之人,并不一定是助你之人。”徐尚书捋了捋胡子,擡头看了蒋彻一眼,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早些离开此地。”
徐尚书的话讳莫如深,但蒋彻脑中顿如惊雷劈过,一下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