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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祁澄去殡仪馆看了祁盛名最后一眼,躺在地上的男人面容惨白浮肿,在白布上安静沈稳得不像话。他明明是极为聒噪的一个人,一个不修边幅的老顽童,只要看见祁澄,就要扑上来动手动脚。

如今祁澄站在这里,他却不肯再伸手碰一碰他。他没有动作,祁澄连那句准备多时的“别弄乱我发型”都没法说出口了。他这几日浑浑噩噩,总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似真似假并不真切,而到此时祁澄才意识到,祁盛名是真的不在了。

殡仪馆的人要把死者送进焚尸炉,祁澄要跟着进去,被一起陪着来的警官拦下:“里面温度太高,不能进。”

他就此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父亲和其他几具尸体一起送进去。

“是要一起……进去……烧……吗?”祁澄声音愈来愈低,像是自言自语。

“是啊,一具一具烧太浪费了,只能一块儿烧。”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回答。

“那到时候……还能分的清……谁是谁么?”

“唉——肯定是分不清了。但是弟弟,这些骨灰,终究只是一个念想,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已故的人也算是寿终正寝,算是喜丧了。”工作人员以为那位警官是祁澄的父亲,误认为送进去的一具老人家才是祁澄亲属。

“可他们都走了,活着的人就不重要了。”祁澄没有对他解释后半句。

祁澄捧着祁盛名的骨灰盒在路边走,行人看到纷纷侧目,他毫无所觉,他的周身竟形成了一个奇怪的气场,三米之内没有人接近他。

所有人的骨灰都扫在一起,重新分装。他抱着包含着许多人的骨灰,镇定自若地下了虹河桥,走向桥下栈道,把骨灰全部撒出。灰白色随水流漂动,被茂盛的芦苇挡住,分散开丶聚集丶再分散开丶再聚集……竟与水中的浮沫毫无二致。

从此,这世上与他血脉相亲的人就只剩一位年迈老者了。

出殡那日,a市又下起了雨,祁澄把祁奶奶留在家里自己跟着送葬队伍去墓地。老人家自当日知道自己儿子出了车祸便一下子晕了过去,这几日缠绵病榻,天天以泪洗面。祁澄担心奶奶再出意外,硬是把老人锁在了家中。

“奶奶,以后我就没有爸爸妈妈了,你就好好的,别添乱了。”祁澄哭着对奶奶说。

“好好好,”整日哭天抢地寻死觅活的老人的混浊的眼里透出一丝清明,像是抓住了稻草一般,“奶奶不闹了,奶奶等着阿澄。”

祖孙二人都把当成对方唯一的救命稻草。

雨水透过伞上的缝隙砸在祁澄眼睑上,祁澄还以为自己又哭了,但也或许,是真的又哭了。

村中长辈帮忙一起主持葬礼,他对祁澄说:“阿澄,给你父亲磕头吧。”

“磕几个?”

“磕上九个吧。”

一丶二丶三丶四丶五……前面还在数着,到了后面却像是着了魔一般,一直磕丶一直磕,仿佛只要不擡头,不看墓碑上的照片,一切都与自己无关,自己只是一个来磕头的工具人。

“够了够了,孩子,再磕就要折了你爹了。”长辈拦住祁澄,“你太实诚了。”

他把祁澄从地上扶起来,招呼着送葬的队伍回去。轰鸣雷声似是欢迎又仿佛在送行,唢呐声一路吹来,又一路吹走,明明是悲惋的调子竟让祁澄听出了喜庆的味道。祁澄深吸了两口气,强打起精神,再次回头望了一眼背后埋葬故人的土地。其实也没有故人了,那本该装着灰烬的盒子早已倒空,入土的,只是一块空空荡荡的木头。

如此,便没有那些虚无缥缈的牵挂了。

回到家,村中人早已置办好了席面,祁澄打开门把奶奶放出来,开始在外面招待客人。许多面熟却陌生的亲戚们前来吊唁,或站在一旁与祁澄说起那些久远到他毫无印象的回忆,祁澄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回覆才合适。

祁奶奶站出来把祁澄拉倒一边:“阿澄去休息吧,剩下的奶奶来。”

老人请着各位客人落座,喝酒吃席。祁澄站在一旁一起帮忙,一边神游天外。

他想,幸好奶奶还在,自己才能坚强地站在这里。可80岁的老人还能陪自己几年呢?若她也走了,自己还能站起来领一盒骨灰,办一场宴席么?恐怕不会了。若自己也不会了,奶奶又能站起来么?

想到此处,祁澄对自己说,一定要振作起来。不只为自己,也为了给年迈的奶奶一点执念。

时间有条不紊地往前走,祁奶奶没再哭过,她一心一意照顾祁澄,有时祁澄觉得,奶奶照顾的,或许不是祁澄,而是祁盛名,她是要将自己的儿子重新养大一遍。想到此,他竟然开心起来。

他换了手机号,联系人里只有乔洁一个人,到了报志愿的时候,祁澄比学校规定时间晚去了一天,卡在最后时间点报完了自己的志愿。

“你的成绩,完全可以去昌文啊。”乔洁惋惜道。

“我知道……可是……”可是,太贵了。

祁盛名的死让祁澄得到了三十万的赔偿金。用在祖孙二人的正常生活上,活十年也没问题,但祁澄不想这样。奶奶年纪大了,他必须要留出一部分钱以防意外。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祁澄却是空有柴而没青山,他不敢冒险。

“就算不想去昌文,东阳也可以啊,怎么偏偏……”

祁澄选的清河二中,是一所以艺术生出名的高中,里面的学生大多是成绩不太好的艺术生,师资也有限,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

祁澄当然明白,他看中这所学校的点,在于这所学校学费低,且有贫困生补助。

“没事老师,你要相信。是金子一定会发光的!”祁澄安慰道。

“唉……我当然知道……”乔洁也了解了祁澄的家庭情况,“你自己决定了,老师也不能强行改变你的志愿。以后如果有困难,记得跟老师说……跟班里同学也常联系。”

听到此处,祁澄又为难道:“老师,还要麻烦您一件事。”

“你说。”

“如果有人问起来我去了哪所学校,您能别告诉他们么?”

“……”

“谢谢老师!”祁澄很诚恳地对她鞠躬。他还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落魄难堪的他,毕竟,他以前那么优秀。

星星落下来时,一定也不希望别人发现自己是那块丑陋的石头,他想。

清河中学高一新生开学时迎来了一个重磅消息:本校入学最高分1004分!

以艺术生闻名的清河中学,入学最高分从来没有考到过750,这一次直接飙到了1000分!闻所未闻!绝世罕见!

作为新生代表上台时,祁澄在台下听着老师介绍自己,有一瞬间的恍惚。1004分啊,这个成绩,就算是上昌文也绰绰有馀了吧。他如今在清河扬名立万,又有多少风声可以传进旧友耳朵里呢?

清河中学与昌文中学是两个不同县市区的学校,祁澄在最后报考的时候改了区,昌文的旧同学大都在另一个县市区里,他在清河环顾四周,竟是没有一个熟人。

“尊敬的各位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我是高一(1)班的祁澄,很荣幸今天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

“正如萨特所言:人是他还没有但可以有的一切的总和。让我们共同开始一段新的征程,携手创造更辉煌的未来!”

三年前,他误打误撞作为倒数第二进入昌文,三年后,全校第一走下舞台,开启了一段崭新的旅程。仿佛过往是齿轮错位,如今才归于正途。

可祁澄不敢细想,齿轮本就是错位前行。

新班主任叫做周守军,是a市特级教师,已经带了很多届高三,都考出了不错的成绩。听说清河出了个1004,跟校方打了报告就直接跑进祁澄班里当起了班主任。

“祁澄是吧,”周守军打量着祁澄眼里冒光,想看见了一块肥肉,“真不错,真不错。放心,跟着老师肯定不吃亏,老师把你送上重本。”

祁澄一进班就经历了校长同学们的轮番问候,一点也不意外周守军的反应。只是淡淡道:“老师,这是我的贫困生补助申请,您看一下。”

周守军接过申请表:“原来是家里情况困难么?怪不得来了这里。过几天补助就能下来了,到时候老师给你。”

“谢谢老师。”祁澄说完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这学生怎么对人这么疏远客气啊。周守军暗道。十六七的年纪,大多数人明明都是张扬与活泼的,怎么……

他翻阅着祁澄的档案,看到祁澄给自己的家庭类型打的勾是“孤儿”。

过了几天发补助金时,周守军又把祁澄叫到了办公室。

他拿出一个信封和一个文件夹递给祁澄:“这个是发的补助金,以后如果你觉得收现金太麻烦也可以给我卡号,到时候直接到账卡里。另外这个是一些学校对贫困家庭的补贴政策,还有一些有奖金含金量也比较高的比赛,你都可以参加。”

祁澄把信封塞进口袋,接过文件夹一页页翻看,几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这是老师替你整理的,是含金量比较高的作文比赛,不光对中考,对高考也是有用的,你可以一直关注着。”

耳畔想起王森迦的这句话,恍惚间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两年前对不公平的安排愤愤不平发牢骚的时候。

记忆中的少年湿着眼眶接过那些纸张,此时的少年亦是如此。

“谢谢老师。”他们说。

一切都会变好的,一切都能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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