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考试当天,安只宸第一件事就是看祁澄。
“戴了。”祁澄一把拉开自己校服拉链,露出里面的的红绳。
“知我者,橙子也。”安只宸笑得开心,拉开自己运动服外套,也露出一截红绳。
祁澄感到奇怪:“你这是什么?”
“我的锁啊。”安只宸从t恤里面掏出一个小件,一把小小的长命锁在红绳上晃悠着。
祁澄记起当时安只宸的那块儿玉是做了两个件的,一枚平安扣,一把长命锁。
心口的玉冰冰凉凉,似是在发昏溽热的天气里为他消暑。
锁在他身,扣在我心。祁澄脑子里蹦出这句话。
考试一共考三天,为了再多覆习一会儿,祁澄除了晚上回教室以外其他时间都在考场外覆习。天空像是患了病,发热发昏,空气里混杂着芳香与腐败的难闻气味,祁澄热得汗流浃背,但仍坚持覆习。
晚上回到教室,他总会看到桌子上有一瓶汽水。瓶身外都是细小水珠,显而易见,它在通体寒凉时被拿来,一直等到冷气消散,才被祁澄那在手心。
“呀,橙子,你竟然回来得早了。”安只宸进门时看到他很惊讶,“以为你要再晚会儿。”
祁澄前两天一直没见到他,但却看到他桌子上的课本在肉眼可见的减少,便知道安只宸是回来过教室的。
祁澄眼见着安只宸把桌子上最后第一点课本习题放入书包。
“都装完了?”
“都装完了。我把我所有东西都带回家,你也跟我回家不?”
祁澄打开饮料灌了一口:“使不得,我还没考完呢。”
“也没让你现在去,等以后你有空了,我就邀请你到我家玩。”
“行。”
“到时候填志愿,你叫着我。”
“行。”祁澄没再问为什么非要叫着他,满口答应。少年应诺,亦是没有缘由。
第三天考完最后一场英语后祁澄回班收拾东西。班里同学有一些人早就收拾好一考完试就打包走了,比如安只宸;也有些人榨取了昨晚最后一点覆习时间,考完才开始收拾,比如祁澄。祁澄进屋时,安只宸的桌面光洁透亮,连一点橡皮沫都没有。祁澄蹲下翻他的书洞,竟是一句话都没留下。
祁澄竟有些失落。
怎么不留点东西呢?
“澄哥,快收拾东西呀,楞着干啥呢?”乔小丹高兴地跑进来,他努力倒是没有白费,至少在现在都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哦,好。”祁澄回过神来,从书洞里掏出一张同学录。
“白琛还在这么?”祁澄蹲在地上擡头问。
“在吧,刚去的时候收拾东西呢。”
“陪我去趟9班。”祁澄拉着乔小丹走。
“去找人还要拉我壮胆?”
“对。”
到了9班,苏彦轩也在,一群人在一起又说了会儿话。
“你们要在哪里上高中?”白琛问。
“成绩还没出,就要先把学校定下来?”苏彦轩挑眉问道。
白琛轻锤了一下苏彦轩,说道:“大班长你的成绩还用等出来吗?你和祁澄不应该是学校随便挑吗?”
“唉,谦虚谦虚。”苏彦轩跳上桌子,单脚支地,“祁澄要去哪?”
“昌文。”
“目标明确,perfect,那我也是昌文。”
“都是昌文?”白琛问。
“呃,如果我成绩够的话我也昌文。”
“唉,我原本还想着去东阳来着,你们都要去昌文……那我也去吧,如果考得上的话。”白琛认真地思考一番后道。
“行呀,那我们开学对面见。”
“对面见。”
祁澄背着书包下楼,碰见路边宿管大爷丶门卫大爷丶食堂阿姨排坐一排正在收废品。祁澄站在路边良久,最后打开书包和行李箱,把里面的书一股脑倒了出来。
“爷爷,你看看这些多少钱。”
“哎呦同学,你这些可真不少。”
散落一地的,不光有课本和学校发的习题,还有祁澄给自己买得习题,自己整理得笔记和知识点。
“七毛钱一斤,一共是……十六块四,给你十六块五吧。”
“行。”祁澄接过大爷手里的四张纸币,塞到校服口袋里。
这就是他的初中时光了,十六块四毛钱,外加附赠的一毛。
一场乌龙的开始,一场猝不及防的结束。
可他得到的却是好几百倍的十六块四毛加一毛。
祁盛名在校门外等着祁澄,大老远看到祁澄背着书包拉着箱子往前走,忙迎上去接过来。
“沈吧,来,爸爸拉着……”祁盛名不可置信地提了下箱子,放下,又提了一下。
“东西呢?”
“卖了。”
祁盛名惊呼:“卖了?”
“嗯。”祁澄淡定地回答。
“不心疼吗?”
“有什么心疼的?”祁澄反问。
“唉,这些不都是你初中的回忆嘛。”
“爸,你比我还多愁善感。”
祁盛名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还小,不懂。越小的年纪,交得朋友越真。有一些人,你可能见了一次就再也没见过了。不留下一些念想,可能很久以后,你连他们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祁澄沈默地向前走,半晌,他问祁盛名:“如果把我东西都留下,我就一定记得他们吗?如果我记得他们,他们就一定记得我吗?如果我们都记得对方,就一定会遇见吗?
“我要真想记住他们,千山万水也会去找他们,而不是来来回回对那几本破题掉眼泪。”
很多人的再未遇见,有很多是因为没去见。把行动力不佳怪罪给虚无缥缈的命运。
“你说得很对。”祁盛名垂下眼帘,声音不再有一丝起伏。
离中考结束有半个月的快活时间,祁澄回了奶奶家。最近乡村改革,镇政府率先给老人安了空调,祁澄躺在床上空调一吹,盖着被子啃西瓜,像是一头栽进温柔乡里,不去想那回城的事了。
村里新建了个广场,一到晚上一群老头老太太就在广场上跳广场舞,祁奶奶虽然不跳,但也喜欢约着邻居老头太太去看。老人家一天到晚没个着家的时候,祁澄白天溜猫逗狗啃西瓜。到了晚上就踢踏着拖鞋去广场上把自己奶奶拽回家里去。
有时奶奶聊的正欢,还要把自己孙子介绍给各位好友:“这是我孙子,城里上学,昌文的。”
有些家里有孩子上初中的也知道昌文中学,就会惊叹一番:“昌文的啊,哎哟,不得了,那可是最好的学校啊。”
众人听了也开始笑意盎然地夸奖“少年有成,青年才俊”之类的词语,但多多少少都带些虚情假意。
这时祁澄就直接来一句:“奶奶我饿了。”老人家就会赶忙带着自己孙子回去做饭。
祁盛名一直说着要把祁澄接回城里,说来说去因为自己工作原因也没能成真。他最近接了给矿上送货的单子,一直忙得马不停蹄,连给儿子打视频电话的时间都少了很多。每每发消息,也是那些“照顾好自己和奶奶”之类的套话。
祁澄看天气预报,最近几日都是连日的暴雨。给祁盛名发消息:最近下雨,货先别运了。
祁盛名回覆:嗯,明天最后一趟,运完接你回城,好好享受你的快活日子吧。
祁澄气得直接把手机摔在一边。
暴雨从夜里就开始下,一晚上风急雨骤丶电闪雷鸣,乱得祁澄合不上眼。他有些提心吊胆,想给祁盛名打电话问问平安,又担心此时打电话再影响了祁盛名运货,倒变得更危险。
“轰隆——”一道电光劈下,瞬间照亮了祁澄的房间。在那些影视剧里电闪雷鸣的雨夜往往是剧情的转折点,刀剑出鞘丶壮士断腕丶英雄末路都是大雨如注的夜里。
祁澄如身陷僻远,心绪难归。竟一坐到天明。
凌晨五点多,祁澄听到院子里打扫落叶的声音。他跑出去,问:“奶奶,怎么起这么早?”
“阿澄啊,哎呀,昨天雨太大了,一直没有睡好,心里慌慌的,你一会儿给你爸打个电话,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行,我现在去问。”祁澄跑进屋翻出手机,给祁盛明打电话。
“没人接,可能还在睡觉,我晚会儿再打一个。”祁澄对奶奶说。
等到吃完早饭后,祁澄再去打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那种夜雨里的不安再次涌上来,祁澄试图稳住自己,老祁最近太忙了,待会再打一个。
祁澄发了疯似的给祁盛名打电话,没人接。
没人接。
没人接。
……
是夜,祁澄哄着老人睡下,执拗地守着家里的电话和手机,等着祁盛名打回来。
他倚在家里堂屋的椅子上,似睡非睡,看着远处星光,似是天已大亮,又似是灯海。朦朦胧胧,迷迷糊糊。
突然,祁澄的手机响了,他飞快接起,喊了句:“爸?”
对面传来声音:“请问,是祁盛名家属吗?”
祁澄通体生寒,如坠冰窖。
祁澄赶到警局,接待他的是一位和祁盛名差不多大的警官:“我们找到他时就已经不行了。
“有一辆货车运行超速,直接冲着他撞上来了。
“雨势太大了,看不清路,盘山路上,躲不开。
“……”
祁澄面如死灰,问:“肇事者死了么?”
“……没有。在重症监护室里。”
“我祝他能死成。”
眼前少年阴鹜狠绝,话语从口齿间一个个迸出。
对方叹了口气,自己也有这般大的孩子,小小年纪没了父亲……
“家里还有大人么,收拾一下遗体遗物,该准备后事了,在处理一下索赔的事。”
“家里老人年纪太大了,我处理就行。”
他嘴角弯起一个弧度,鼻腔出气,似是笑了一下,这笑容很苦,笑中带泪。他越走越慢,越走越累。周围有夜出的人在他身边匆匆驰过,他就这样落在后面,落在清冷的空气里。
没有人来接他。
他又被至亲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