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树本催促贾川快去,莫让县尊久等,贾川说:“你们等着,我去让县尊整些酒菜给你们,等我那边完事了,便过来……”
老郑头摆手说:“眼下是国丧,谁敢饮酒作乐?不管官员百姓,在国丧期间不仅不能嫁娶,也不能饮酒吃肉,百日后方可解禁,县尊接到讣告之后,换成素服,还得四次叩拜,这还不够,还得哭丧,之后每天早晨起来点三炷香,哭一顿,得连着三日如此,你还想要酒菜?不是……” 贾川想了想上一世黑白屏的手机页面,没说什么,默默地走了。 老郑头扭头看向董树本纳闷的问:“去年……你们偷偷吃肉喝酒了?” 董树本赶紧摆手,他知道老郑头说的是去年朱棣的国丧期,急忙说:“没有没有,他就是忘了,我们常年与世隔绝的,有些规矩记不住。” …… 县衙后堂,崔有志一身素服,乌纱帽,黑角带,一副想热情又极度克制的表情。 正如贾川预料的那般,崔有志的这一桌素菜自然是有目的的,他三句不离今日堂上审案。 贾川可没有一诺千金的人生信条,画饼这事儿他了解,只是实操的机会不多,今晚正好练练手。 二人用饭的时候,崔有志很是开怀,虽努力抑制表情,不让笑容飞扬,但嘴角一直就没落下。 眼前这位年轻人句句能说到他心坎上,人在高兴的时候,很容易点头,于是,不仅老郑头的院子里有了几样小菜,且贾川说的明日再去趟巡检司,崔有志当下便令高云天安排好人手,明日一早跟随贾川走这一趟。 高云天眼见饭桌旁没自己的位置,被叫来也只是听令,心中甚是不喜。 贾川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片刻都不想停留,紧锣密鼓的说了一箩筐的吉祥话,又拍着胸脯,认真的承诺了几句说完就忘的承诺,崔有志心满意足了,贾川再皱眉说自己甚是疲乏,崔有志便也不好再留。 贾川跟着杂役回到吏舍,等杂役一走,贾川立刻快步走向老郑头的院子,要说去别处他不认得,眼下也就去老郑头的院子路熟。 老郑头见贾川进院,笑呵呵的招手说:“快来坐下,我这是沾了你的光,今日虽无酒,可这几个菜也不是我平日里能吃到的。” 贾川看了看院中小几上,一碟茴香豆,一碟花下藕,一碟炒韭芽,便再无其它,与之前那一桌差别可不是一星半点的差距。 贾川刚坐下,端起老郑头倒的井水,刚要一口干了,身后便传来让他皱眉的声音。 “你故作疲累,糊弄县尊,竟是为了跑这儿来饮酒,我即刻回禀县尊……” “你快去!一刻都别耽误,就说我大碗大碗的喝酒,县尊若是不管,你便去州府告,再不行进京告。”贾川头都没回的说。 高云天反倒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老郑头起身说:“我这地方不干净,也就他们不嫌弃,本想叫高捕头也过来吃一口的……” “你叫我也不会来。” “是,所以没叫嘛。”老郑头笑呵呵的说罢坐了下来。 小院中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董树本虽与高云天见过,但没说过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缓解气氛,只知‘嗯,啊’的发出一些打破安静的动静。 顺子更是不会吭声,他缩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喘。 高云天站了片刻,可能是站累了,他在夜色中四处看了看,像是在找能坐的凳子。 董树本见到了,忙讨好的起身说:“高捕头坐我这里,我去再找个凳子。” 高云天也不客气,走过去直接便坐下了。 老郑头只好起身去给董树本再找个凳子。 “我若不是见你今日对查案有功,早就去找县尊告你一状了。” 贾川仰脖一口喝下半碗井水,说:“我还得谢谢你。” “那倒不用,只是……以后莫要自作主张,凡事与我商议……” “你谁啊?”贾川扭头不屑的看向高云天,问:“你是瞎还是没长眼?崔知县见我都要礼让三分,你舅在崔知县面前也不过如此吧?你舅尚且与我一个待遇,我就纳闷你这个外甥哪来的底气让我听命与你?” 高云天被贾川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好在夜色遮掩,只能看到他不安的摆动着上半身,竟是没有反驳。 这让贾川很是意外,他探究的看着高云天,问:“你找我到底何事?” 高云天轻咳了一声说:“明日要去黄芦岭,兵部那边还没决定是否恢复那里的巡检司,朝廷也未曾下令谁来查明此案,我是觉着……” 贾川夹起一粒茴香豆扔进嘴里说:“肯定是我查。” “你查?这么大的案子你查?”高云天陡然间提高了嗓门,吓得老郑头端着酒碗的手一抖,抖出数滴,他赶紧舔了舔碗边。 “那还能是你查?”贾川没好气的问。 “我乃……” “你爷也没用,你舅最多能近知县,我呢?你跟我比!” 高云天瞪大眼睛想要反驳,可又无处下嘴,表情犹如噎住了一般。 “你找我何事?是不想明日去黄芦岭?还是想让我将查案的差事交给你?” 贾川说着给自己倒了井水,董树本和老郑头也重新坐好。 “不是,既然县尊命我明日陪你再去一趟,自然是要去的,这种案子你给我,我也不会接。”高云天不客气的端起贾川的水碗送到嘴边,喝了一大口,又说:“我只是来提醒你,无根无基,有些事莫要掺和太深,这不像县衙查案,进退自有法子,你……” “你这人还怪好的咧,痛快点,到底何事找我?”贾川从高云天的手中夺过水碗,不耐烦的说。 高云天面色有些难看的看向老郑头,老郑头忙说:“我这就这么几个破碗,你要不嫌弃,殓房中倒是还有……” 高云天厌弃的摆了摆手,扭头低声对贾川说:“既然明日我与你同往,来日此案昭示天下的时候,自然也应有我的名字在……” “放心,跟过去的马和驴我都会上报。” 顺子一下没忍住,扑哧了一声。 “你!原本以为你是个得用的,没想到竟是这般牙尖嘴利,莫以为你得太子赏识,便有大好仕途,这官场中的路数你怕是知之甚少,有一日脑袋搬家怕是都不知究竟为何?我好言相劝,你不领情便罢了……” “你既是知道此案必定牵扯甚广,且未必有好果子,还要留个名?我采访一下,你是如何说出这等双标的话来?” “啥意思?”高云天纳闷的问完,好像咂摸过味儿来,直了直身子解释道:“此案涉及谋杀储君,太子必不能容,凡是出力的自然都是功劳一件,但带头的就不好说了。” 贾川歪着脑看向高云天,呵呵了两声说:“你也不傻啊。” 高云天得意的活动了一下双肩,说:“都跟你说了,官场中这些事你一个小小巡检司司吏,怎会知晓?莫看太子眼下信任你,待你查明之后,哼哼,鸟尽弓藏懂吗?” “只凭你这句话,我就能让你走我前面。”贾川喝了一口水。 高云天登时急了:“我可是为你好……” “你既然深知官场上的规矩,便该知道管好嘴……纠正你一下,不用等查明之后,查的过程很可能就去见太奶了,比如明日,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等在黄芦岭?我还真不知道你若是因公殉职了,抚恤钞银能有几何?” 高云天腾的一下站起身,他像是没想到这一层,只见他在原地转了一圈,急急的便走了。 贾川转头朝他喊:“明日莫要迟到!” 董树本早就听得面色都变了,眼见高云天出了院门,忙问:“他说的……听着有些道理,你若是查下去……” “有不查下去的法子吗?”贾川仰脖干了碗中水。 老郑头晃悠着脑袋说:“你本该藏着些。” 贾川没有说话,那两日两夜的时间,是他两世都未曾经历过的惊险,莫说他没有时间仔细想清楚,便是能想明白,自己的命不要了? 他救的从来不是朱瞻基,是自己。 “明日真会有人埋伏在黄芦岭吗?”顺子着急的问。 贾川笑了笑说:“我吓唬那个愣头青的,他们既然留下殓房里那位,便是有意引我去错误的方向,暂时怎会舍得杀我?” “他们知道你是谁?知道……来日你将负责查明此案?”董树本瞪大眼睛问。 贾川抿了抿嘴,挪了挪屁股,又轻咳了一声说: “我是说他们对待去巡检司查证的人,不会下杀手。但是吧,内个……霸州城外,我可是被隆重的介绍来着,想来那人很快便会有所耳闻,我一个小司吏自然不会被他们放在眼中,且眼下京城必定忙乱,先皇丧礼,新皇登基总能吸引他们不少目光,所以暂时咱们是安全的。” “咱们?”董树本声调都变了:“你还要带着我?” 贾川探究的看了看董树本,说:“一个傻子都明白的道理,你竟没想明白?” 董树本愣了一下,老郑头放下酒碗,很严肃的说: “两京十三省,能查此案的官员不知有多少,太子却想选你来查……我一开始是不信的,我一个仵作,没见过什么世面,莫说这等要案大案,便是一些命案,上面的州府,提刑按察使司都会命人严格核对……官大一级压死人啊,来日即便你能有惊无险的查证此案,那些与你一起的官员又怎会听从与你?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太子即便想抬举你,也不可能让你一步登天做个三四品的大官,你又不可能事事当面向太子回禀,唉,你后面的路不好走啊。” 顺子听得连连点头说:“咱头顶上的天,也就是能望一望,真说有事了,哪里能够得到?” 贾川却问:“汉王惦记皇位的事,百姓间是不是也有耳闻?” 老郑头哼了一声说: “说句掉脑袋的话,谁做皇上跟田里种地的有何干系?肚子还没吃饱呢,谁有工夫关心这些?这些年,衙门里倒是有人私下里议论过,不过是酒后乱语,我总觉着汉王就没消停过,但如今算是摆在明面上了,可在未查出实证之前,汉王还是汉王,你当真是要小心才是。” “他想弄死我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不是我小心便可的事,想要保命还是要有靠山,不过,顺子说的对,天……太高了,够不到。” “你越说我越糊涂,我怎就听着怎么做都得不了好呢?”董树本焦急的问。 顺子则说:“我倒是觉得贾川你想多了,殿下当日或许只是那么一说,当时是个什么情景?换做是谁都会乱,等殿下回到京城,能用的人多了,怎还想得起来你?即便想起来了,升任个县衙内的主薄,县丞已是极好的事了。” 董树本连连点头,说: “我觉得也是这个理儿,怎可能让你一个司吏查这么大的案子,即便是升任县丞也轮不到你,殿下那么一说,你便那么一听,不是我说你,高捕头在县衙多年,又与县尊熟络,来日你或许能升任个典吏,再好不过主薄,与他打交道的时间多了,这县衙中的差事,大多都是他们在做,你初来乍到的,莫要得罪深了才是。” 老郑头笑了笑,没说话。 顺子问:“那明日还去黄芦岭吗?” “去!”贾川挺直了腰背,双眉一挑答道。 “合着我们刚才都白说了?”董树本有些急了。 …… 倒不是贾川听不进去劝,而是他心里清楚若是不参与,结果会如何。 他这般执着也是两害相遇取其轻。 他记得朱瞻基的性子好像确实有点小任性,要不然也不能留下个蛐蛐皇帝的雅号,这种性子的人,做出什么决定来都不过分,他会继续参与的可能肯定是有的。 这是将命运握在自己手里的机会,董树本和顺子能看到的以后,是他们三个有命活下去的以后。 没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