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玄阜并不是第一个让她感受到的人。连理深知命运如何强大,所以很早以前便已接受自己凄惨的人生,并努力实现自己仅有的价值。
成为神女,来到玄阜的身边,如溪风一般侵入他的生活,连理仿佛获得了第二条生命。她感激自己的所有遭遇,感激将她抚育长大的连理村村民。
即使——他们给予她的帮助是以她的生命为代价,连理也能接受并理解。
“玄阜,”连理一手扶着自己隆起的肚子,一手撑着玄阜的手站起身来,“送我回岸上。”
“别去了。”
连理抬眸,与他对望,从他眼眸中竟能看出自己惨白的面色。“送我回去,起码让我替他们收敛安葬。”
这一刻,玄阜终于开始慌乱了。
因为她又变成了刚来到这里的样子,眼底毫无希望,冷得像一块刺手的寒冰。他只能依言将她带回了岸上,放她去望那漫山遍野的猩红。
触目惊心的红,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面容惊恐的尸首,连理只感觉自己双腿酸软,“噗通”一声跪在了草地上。
“连理,起来。”玄阜去扶她,手掌却被她的指甲深深嵌进去,一丝鲜血随伤口涌出。
连理咽了咽口水,“疼吗?”
“不疼,”玄阜几乎是咬着牙说这句话,“我不能容忍最挚爱的你被他们如此算计,他们死不足惜。”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情愿被算计的?”连理垂在衣摆旁的手悄悄摸上了玄阜腰间的匕首,小心翼翼拔出,握在手中。
玄阜与连理蹙眉对视,几乎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赌她选择那些亡故的无耻小人,还是选择带给她幸福的人。
“玄阜,前因后果自有定数,你夺取了别人什么,就要被剥夺什么。你为憎恨大开杀戒,就要葬送自己所爱。”
几乎同时,玄阜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只是为时已晚,那柄锋利的匕首已经深深刺入了连理的心口里,鲜血瞬间浸湿了她的衣裙。
“连理!”玄阜紧紧捂住她的心口,试图阻止生命的流失。
连理虚弱地抬起头来,嘴角轻笑,“我只盼,用我与孩子的两条命来替你赎清所有罪过,愿你长留人间。”
人族长居水下,她身体本就虚弱,因而根本没有给玄阜道别的时间便立即咽气了。
“啊——”玄阜抱着那具还有余温的尸体,痛哭着仰面大喊着。
电闪雷鸣,狂风骤起,三道雷霆之电,重重砸在了海面上。
连理魂魄从肉身中脱离,在玄阜震惊的目光中缓缓升天,飞入了帝天内。
玄阜身后海面焕然成为万千星光,点点荧光尾随连理的魂魄盘旋入天。
连理,得道成仙。
渡生问情镜的叙述画面到此终止,众人的思绪被拉回到现实之中,均都说不出话来。原来,玄阜为她屠尽一个村庄,她却以命渡他。
秀葽看向玄阜,见他早已泪流满面,悲伤之情溢于言表。
连理能慈悲为怀接受恶意,又舍生为玄阜渡化罪孽,了却生死,如此仙风道骨,得道升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也许秀葽孤陋,立于灵巅几百年,倒没有见过这位行为清明的连理仙子。
“后来呢,连理得到成仙后,你们便再无相见了吗?”明斯乔迫切想知道故事的结尾是如何,究竟连理是如何与他恩断义绝的?
玄阜转动指尖,渡生问情镜的画面转换,连理仙子执一把长剑自帝天飞来,怡然立在玄阜的面前。容貌依旧,发上还带着他送的紫绦,原本只是清明的眼底只剩恨意。
“玄阜,你还记得你那海底的水晶宫殿是打谁手里抢过来的吗?”
玄阜没想到,自她成仙后,二人再次相见竟然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问你呢,回答我!”连理扬高了声音,目光紧紧盯在玄阜的身上。
玄阜坐到岸边的礁石上,轻笑了一声,“这与你有何干系?”
“不想回答是吗?好,我来说。三百年前,这海还不曾是海,连理村还是繁华荣贵的皇城,那水晶宫殿还是钰澜国皇宫。这一切,对你来说恐怕是微不足道的吧。”
玄阜面色一僵,她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当年他从华清武神那里偷了一壶醉仙引来喝,醉醺醺地竟失手焚烧了整个钰澜国。事后为了掩盖罪行,他取海水倒灌在水晶宫殿之上,形成一处无名之海。
后来连理村因逃荒来到这里安居乐业,此后未有任何人来责问玄阜罪行,他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正是因为松了口气,玄阜才没料到会由连理来责问他这件事。
共枕几载,连理对玄阜表情的拿捏太过准确,心下明白他已想起这件无耻之事。她往前走了几步,忍下自己的怒气让声音稳当些,“看来你已经想起来了。”
“你是谁?”玄阜问。
“我是钰澜国公主,连理。”
玄阜只觉心口郁结出一团暗气,连理与连理村庄,神女与公主,这冥冥之中究竟有什么关联?即便这一世连理得道成仙,也不会恢复前世的记忆,那么她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太多谜团,等着连理来为玄阜解答。
连理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做工奇特的镜子,镜框上雕着缠绵的连理枝,镜面竟是虚无的透明状。她手拂过镜面,原本虚无的镜面竟然出现了当年玄阜犯下罪行的画面。
滔天的业火焚烧着钰澜国,生灵涂炭,在众生痛苦的惨叫声中,玄阜盘踞在天空上笑得肆无忌惮,享受着杀戮的愉悦。
而连理身着惨白孝服,立于水晶宫殿之上,目光发狠盯着那条肆意对钰澜国降下业火的蛟龙。她执一柄长剑横在脖颈前,自尽前发下毒誓,“轮回来生,我要你遭受比灭国之痛难过百倍的苦难!”
“这是什么东西?”玄阜开口,竟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是渡生问情镜,是帝君赠与我的神器。”
玄阜突然向连理伸手,将渡生问情镜夺过来拿在手中,“事已至此,你准备如何?”
“杀你偿命。”
风起,杀意也起,玄阜如今已如当年的连理一般心如死灰。冤冤相报,他当年犯下一笔糊涂账,种下恶果使得连理轮回再次来到自己身边。他们曾坦诚相待,说尽山盟海誓,终跨不过他带给连理的伤害。
只是,若命丧于她之手,玄阜倒也觉得圆满。
来到人世间走一遭,能遇到连理这样好的女子,他已算相当有福气。玄阜闭上眼睛,不作任何抵抗,“你动手吧。”
“嘶——”
剑已归鞘,玄阜再次睁开眼睛,那条盛着结发为夫妻寓意的紫绦被斩成两半,被风驱赶着飘落在长出新绿的草地上。
连理长发散落在面庞,泪水夺眶而出,用尽自己所有的理智,“玄阜,情深至此终成绝念,还望你与我此生不复相见。”
言罢,她便消失地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空留草地上孤零零、凄惨惨躺着那条被劈成两段的紫色丝绦,替主人道出无言的委屈和心痛。
玄阜将紫绦融进礁石之中,雕成一尊如连理仙子般仙袂飘飘的神女像立于朝暮海前,随即隐入朝暮海中再不复出。
至此,故事三言两语便讲完,只剩一片唏嘘。
朝暮海外,屠先生雕完最后一笔,仔细观察着还有何不同之处。
“咔嚓!”凭空破出一道雷电,不偏不倚地砸在那刚修缮好的神女像头顶之上,石块崩裂,一块尖利的碎石刺入了屠先生的胸膛之中。
“屠先生!”明泓遥祭出符咒,用雷门秘法将那道雷电打回天上,接住口吐鲜血的屠先生,“屠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