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发生了什么?”
蓉儿抬手,打了一个响指,混沌夜空开始飘洒下零星小雨,雨势渐大。
“后来我化作了一只厉鬼,将整个薛家灭门了。”她语气极轻,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那你又为什么时隔多年再次来到皇城作案?”
“因为薛诏回来了,”蓉儿的目光突然变得十分狠厉,“我能闻到他的味道,一股腐烂地让我恶心的味道。”
秀葽抿唇,爱到深处便是无边无际的恨。
“那薛诏的右臂是如何没的?”
蓉儿笑,在手中变化出一把金线红花油纸伞来,在二人的头上撑住,“若不是他待瑾瑜很好,那他断的就不只是胳膊了。”
“看来你并非恶鬼。”
“你也不是寻常的树灵,竟然拥有前生。秀葽,其实我很早便认识你了,你与我想象中很不一样。”
秀葽惊奇,“哪里不一样?难道前辈是认识灵巅鬼王斩东风吗?”
蓉儿轻轻摇了摇头,“我若是见到了鬼王,岂不是早就成了他的盘中餐。那个人你迟早会见到的,到时候也许我已经不在了这个世界上。但你要明白,若她为难你,你只需戳中她的双眼即可。”
“虽然不知道前辈所说的人是谁,但谢谢您告诉我。”秀葽见她剧烈咳嗽了几声,衣袖离开唇边时竟有几缕暗色附着在她的红裙上,“前辈,你身受重伤,如果再继续支撑这个梦境会有危险的。难道——你不想和薛诏当面把事情说清楚吗?”
“你说的对,就算要魂飞湮灭,我也要狠狠骂他一顿。”
蓉儿抬手一个响指,秀葽便被从梦境中驱赶了出来,脑子里一阵眩晕。童郸见她眉头紧蹙,立即收势,专注看着她转醒。
容幻则起身到了薛诏的身旁,两指并起探了探他的脉搏。
秀葽努力睁开眼睛,视线渐渐清晰了起来,“我回来了吗?”
“你受伤了吗?”明泓遥将秀葽扶起,感觉她身体有些疲软,想必是丧失了很多体力。
秀葽摇摇头,“我用了多久时间?”
“大约一刻钟。”
怪不得会这么劳累,用一刻钟的时间跟着蓉儿回顾了整个事情的经过,由是她这个树灵也有些支撑不住。
锁灵囊封印被冲开,一束红光从中飘了出来,落在地面上化作一个人形。她身穿制型复杂的华丽婚服,发髻上的金钗闪着高贵的光芒,容色晶莹如玉,只觉她身后似有烟霞轻拢,不可逼视。
“各位,她就是红纱女鬼蓉姬。而薛诏,就是她一直苦苦寻找的薛郎。”
蓉姬微扬着下巴,走到还在昏迷当中的薛诏面前,垂眸看了看容幻,“你就是容幻?”
“是。”
“嗯,果然如她所说那般人模狗样。”
薛诏呻吟着从梦中悠悠转醒,视线清明后看到了面前的蓉姬,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咧嘴笑了起来,“你还如从前那般好看,啊——”
他话还没有说完,蓉姬便一脚踩在了他的胸口上,“你还如从前那般油嘴滑舌,怎么着——要我拔了你的舌头泡茶喝吗?”
“算了吧,没人和你一样有这样的嗜好。”薛诏将她的脚从胸膛上拿开,撑着身体站起来,朝容幻走了两步,“容公子,对不起,是我将锁灵囊偷了。我听说她在皇城被你师父降服后要送往犹通山去镇压,所以就一路追寻你们的步伐来找她。”
蓉姬冷哼一声,“找我作什么?如今你的情人死了,然后你就想起了我的好吗?真是不巧,你记忆里的那个蓉儿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只恶鬼,害人无数丑陋无比,这全部都拜你所赐。”
“既然如此,那就把我杀了吧。瑾瑜如今已经成年,你我都再无牵挂,不如一起共赴黄泉好了。”
“你想的美!”蓉姬狠狠啐了一口在薛诏的身上,“我就算死也是要灰飞烟灭的,绝不跟你共赴黄泉。”
容幻沉默走到了众人的面前,摇了摇头,带着大家走远了一些。如今薛诏与蓉姬终于相聚,有些话他们这些外人在场终归不太好。
薛诏重重点了两下头,目光将蓉姬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蓉儿,你穿嫁衣真的很美。”
“那是自然,那些男人死之前也是这么夸我的。看来——今日不手刃了你,我这心里是不会痛快了。”
“好啊,”薛诏爽朗地笑了起来,“不过死之前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蓉姬也笑,她倒没想到薛诏真的愿意欣然赴死。她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施施然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说吧,我洗耳恭听。”
“那日梨花居内秦家并没有被下旨抄家,真正让秦家一夜之间覆灭的人,是我。”如果不是薛诏下定决心要再见她最后一次,他是不准备将这件事的真相说出来的。
如他所料,蓉姬一直保持的冷笑就如此僵在了面上。
“不可能,为何没有人将这件事告诉我?”
“因为梨娘娘不愿意牵扯人命,更加不愿意为了几条人命断送了梨花居的生意。”薛诏左臂撑在身后,面含笑意看着她。
蓉儿深吸一口气,“就这件事吗?”
“当年阿瑶随我一同来到皇城,我不得已将她安置在了府邸之中。后来沙场之上我深受重伤晕倒在死人堆里,回京通传的人说我殉国,阿瑶一人肩负起整个将军府的事务,给我好好办了场丧事。”薛诏缓缓说着,面上露出怀念之神色,“从此,阿瑶便成了我的夫人。不管她对你做了多么恶毒的事情,于我而言,她都是最好的妻子。我没有回梨花居接你也是因为正妻之位已有人在,不愿你居于妾位罢了。”
蓉儿扶着胸口剧烈咳嗽了起来,咳得眼泪都冒了出来,“所以,这就是你负我的原因。因为有人对你情深义重,你便可以随意抛弃苦苦等待你的我。薛诏,你真是一个君子,舍己为人。”
“阿瑶她该死,这件事我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
“你自然没资格为她辩解!这些尘封旧事你瞒了我十五年,若不是我气数将尽,你是不是带进自己的棺材里去?”
薛诏笑,“你不知道,看到你还存在这个世界上,我有多高兴。”
蓉儿咽了咽口水,“一派胡言。”
“爹!”
二人正复杂地望着自己,只听一个声音从树林中传出来,不多时便从树灌中跑了出来。少年正值韶华,一身金色净面锦缎直裰,剑眉星眸,嘴唇与蓉姬长得十分相像。
“瑾瑜,”薛诏朝少年抬了抬手,看他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过来见你娘亲。”
薛瑾瑜目光复杂地看着身穿喜服的蓉姬,迟疑了许久才大着胆子走过来。在他的记忆里,娘亲是一个无恶不赦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当年薛府鲜血如河的景象还时常出现在他的梦中。
蓉姬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孩子,面容缓和了很多,原来瑾瑜如今已经长成了这般俊美的少年郎。毕竟是薛诏的孩子,与他一般招人喜欢。
“娘亲。”薛瑾瑜跪到蓉姬的脚下,俯身结结实实磕了两个头,磕得蓉姬心头直颤。
蓉姬点了点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清楚自己耗费了太多的鬼气,又被烈日烤炙着,只是能在灰飞烟灭之前见一面儿子,她已经没有丝毫遗憾了。
薛瑾瑜从地面上抬头,看到蓉姬自脚下开始慢慢消散成烟,有些骇然,“娘亲,你——”
薛诏上前抓住蓉姬的手,“杀了我吧。”
“你想的美,我还怕脏了自己的手,污了瑾瑜的眼呢。”蓉姬将手从薛诏的手中抽开,慈爱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薛诏,我要你好好活着,守护我们的孩子,保他一生平安喜乐。否则——我会拼尽全力到冥府去告你的状,让你受尽酷刑折磨来弥补对我们母子的伤害。”
秀葽看着渐渐消失的蓉姬,有些不忍地别开了目光。
薛诏眼中也流出了泪水,他看着紧蹙眉毛忍痛的蓉姬,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蓉儿,你酿地梨花酒真的很难喝,可我那夜为讨你欢心喝了整整五坛。”
须臾,薛诏手中只剩下一点点灰尘。但是他们都明白,蓉姬最后笑着离开这个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