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继礼面色不变的顺着大岛熏的目光看了一眼袖口,然后了然一笑道:
“可能在我叔叔那里。早上的时候我们吵了几句。”
周继礼的话只说了一半,大岛熏却明白了另一半。吵架是吵不掉袖扣的,两人十有八九是动了手。对此,大岛熏也不去拆穿,只是笑的更深,说:
“那就让我再送给阿礼一对儿新的吧。”
“怎么好意思让您破费。”
“没关系的。也是别人送给我的礼物,我第一眼看到就觉得很适合阿礼。”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大岛熏很想再跟周继礼聊几句,可手下又来报,说对犯人家的搜查已经结束了,找到了一些线索,请她回去查看。她便也只好恋恋不舍的离开了。
周继礼看着宪兵队的车远去时扬起的尘土,手开始不自觉的发抖。
周继礼强作镇定的走回大楼,心里记挂着袖口,却不敢去找。他不知道政府大楼里到底有多少宪兵队的暗探,也不知道这些暗探会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只能硬着头皮走回周彬的办公室。
“又不舒服了?”周继礼进门就看到周彬嘴唇发白的躺在沙发上。他走过去,坐在茶几上,按住周彬的手腕,数着周彬的脉搏。
“恩。吃过药了,已经没事了,休息一会儿就回家。”周彬回道。
“药应该一直吃才好。”
“吃完就全身无力只想睡觉,还怎么工作?”说着周彬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表情有些严肃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颗袖扣,默不作声的给周继礼扣上。
“我不知道掉在哪儿了,也没敢去找。”周继礼解释了一句。
“这对儿袖扣是你生日的时候,我特意为你定制的。上面还有你的名字呢。你把他掉了,跟掉了自已的脑袋有什么区别?”周彬话语里虽是责备,但语气并不严厉。
“我以后会注意的。”
“明知道随时都有可能有任务,怎么还敢带这些让人能轻易联系到你的东西?回去之后,把你身上这些零碎都给我锁到保险柜里去,买一批市面上流行货色充场面就好。”
“知道了。”周继礼知道自已犯了大忌,也不敢多解释,好在周彬并没有盯着这件事说个没完。
“跟大岛熏聊的怎么样?”
“我把你教我的话跟她说了,她很高兴。”
“恩,把握好尺度。有和大岛熏聊阿雯的事情么?”
阿雯就是今天被捕后自杀的那个特工。
“没有。阿雯在这儿只是一个清洁工,我不应该知道她的名字。”
“恩。”周彬皱了皱眉头。
“有什么问题么?”周继礼看周彬的情绪有些不对。
“她给我织了件毛衣。还没送给我。”对于阿雯喜欢自已的事情,周彬是清楚的。
“这上海滩跟你穿一个码的男人怕是有十几万,怎么都怀疑不到你的身上。不过她对你真是痴情,明知道你收到后也是一把火烧掉,还是要做那个无用功。”
“感情还真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自控的东西。”周彬有些感慨的说道:“所以有利用别人感情的机会,一定要抓住。好了,不说这些闲话了,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看周彬的表情,周继礼猜周彬要的说恐怕事件大事。
周彬看着周继礼年轻脸,叹了一口气,把西施计划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跟他讲了一遍。讲完,周彬有些犹豫的说:
“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如果你不愿意……”
“如果我不愿意,你还有其他人选么?”周彬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周继礼打断。
“短时间内,没有。”周彬如实回答道。
“你还有时间去寻找其他合适的人么?”
“没有。”
“这个计划很危险么?”
“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那看来我没得选。除了母亲,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面对危险。”周继礼看了一眼袖扣:“第一步要怎么做?”
“与我反目。”周彬说道:“大岛熏虽然对你青睐有加,但只要你在我身边一天,她就不会彻底的相信你。”
“明白。”周继礼想了想:“那反目的理由是什么?为了钱?为了家业?”
“这个理由不够好。”周彬说道:“整个上海都知道,周家的财产虽由大嫂打理,但却一直在我的名下。而且家大业大的,分你一些也不妨事。用这个做借口,太牵强了。”
“钱不行,那就只剩情了。”周继礼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你选一个吧。”
“那看来我也没得选。”周彬松了一口气。
“也是,要是杀父之仇,不用我,我妈就要先要了你的命。看来就只剩夺妻之恨这一条路了。”周继礼说道:“不过,咱俩一对儿光棍,哪有妻可夺呢?”
“去给毛区长①发报,把西施计划的事情跟他讲一讲,再让给我们派个年轻漂亮、政府工作、家世清白、潜伏多时、从未启用、人在上海的女特工来。”
周彬的条件看似简单,可到了确定人选的时候,身在重庆的毛区长还是煞费了一番苦心。
回到家后,周继礼连饭都不顾上吃,就给重庆发报。发完报后又守着电台到午夜,才等来了回信。
译好了电文,周继礼立刻去跟周彬报告,没想到,刚走没几步,便被单凤鸣堵在了周彬房门外的走廊里。
周影在周彬十四岁的时候就因病故去了,从此周家就靠大嫂单凤鸣一力承担。由于国内局势愈发动荡,单凤鸣把周继礼和周彬前后送出了国,只她一个人留在国内料理生意与家事。
这次两人回到上海后,仍与单凤鸣住在一起。本想着房多人少,方便工作,谁知单凤鸣到了更年期,身体不适的情况下,人是谁都看不顺眼,事是怎么做都不顺心。叔侄两个时不时的就要被训斥一番。
“干嘛去?”单凤鸣脸色不善的问道。
“睡不着,找小叔聊聊天。”周继礼知道不能善了,立刻站直身体,低着头盯着脚尖,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
“跟他有什么好聊的!他三十多岁连个老婆都没讨到,你白天晚上的没事儿就跟他一块混,能学到好么?”
“妈,我俩不是一块工作么!”
“做汉奸也算工作?就因为你们做这些卖国求荣的事情,我在外面受了了多少冷嘲热讽。相中的女孩子,一听你们在给新政府做事,转头就走……”
如此这般的数落了二十几分钟,直到穿着睡衣的周继礼哆哆嗦嗦的打了个喷嚏,才被放走。
“你这喷嚏要早打一会儿,大伙就能早清静一会儿。也不多穿点。”周继礼刚进门就得了周彬一句嘲弄。
“谁想着能碰到我妈啊。你就隔着门听着,也不说帮我解解围。”周继礼说着,拿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
“大嫂一向认为是我带坏了你。我可不想大半夜的自已开门找骂。好了,说正事吧。明天还要早起开会。”
“上面回电了。计划批准了,但人实在是没有合适的。”周继礼轻声的说道。
“没有?军统在上海就没有一个年轻漂亮,政府工作,家世清白,潜伏多时,从未启用过的女特工?”周彬压着嗓子问道。
“去年行动太多,上海这边能用的人都动起来过。如果降低标准,倒是有几个能用。”
“你也知道事情的重要性,这已经是最基本的要求了,还要怎么降低。去给毛区长发报,请他去中统那边想想办法。”
“这……”周继礼有些为难的说道:“让他去跟中统低头,比让他投日都难。”
“他要是觉得难,就让他把自已女儿送来吧。”
“别这么大火气,对心脏不好。我听到风声,上峰有意让你接替郑旦的位置,做上海区副区长。这里面毛区长也是出了力的。”
“他当然要出力拱我上位。否则他要自已来上海么?他可舍不得重庆的安乐窝。”想起刚牺牲的郑旦,周彬心里压着的火气,腾一下子就燃了起来,烧的他脸色都有些发红。
周继礼知道后面的话会让周彬更生气,但又不得不说:
“毛区长在电报里到是提了一句,说他跟延安有些交情,或许那边有合适的人选。”
“我看他是疯了,为了与中统的那点私怨,竟然跟延安勾搭在了一起。”周彬冷哼了一声:“他不会已经和延安联系过了吧?”
“毛区长说,延安那边,有一个符合条件的女特工可以借调给我们。”周继礼小心翼翼的说道:“据说是个在新政府内潜伏了近两年的老特工。”
“你到是清楚。”
“毛区长怕你不高兴,特意多讲了几句。”
“看来他也清楚,他做的是什么事儿!”周彬说道:“不过,这么一个宝贝,延安怎么愿意借出来?”
“前年的时候,毛区长和延安在南京合作过一次,两头都得了好处。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就更顺当了。”
“这下好了,对外防着日本人,对内还得防着这个延安的女特工。”周彬叹了口气:“不过,既然毛区长已经和延安谈好了,我也只能服从命令。”
周彬在英国时是被郑介民②领进的军统,又自恃留洋博士,向来瞧不上毛万里他们那帮人。没想到回国之后,因为资历问题,被毛万里压了不止一头。郑旦在的时候,两人之间还有个缓冲。现在,两方骤然直接接触,怕是心里都不太舒服。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保证西施计划的顺利完成,周彬也不想得罪了毛万里这个大后援,又想着这个女特工也不过西施计划中的一件道具,他看紧些也不出了乱子,便顺了毛万里的意。
周继礼见周彬点头了,忙说:
“那我现在就去给毛区长回电,确定后续的事情。”
“时不我待,越快越好。”周彬叮嘱道。
第二天一早,周继礼一面开着车,一面跟周彬汇报昨晚的情况。
“毛区长已经和延安谈好了,那边承诺,派过来的女特工在工作上会完全服从你的命令。没有其他条件,在计划实施期间,我们只需要保证女特工的绝对安全即可。”
“这也叫没有其他条件?”周彬说道:“什么叫绝对安全,是不是她当着我的面偷我的情报,我也得视而不见?”
周继礼知道,因为郑旦牺牲的事情,周彬的情绪有些失控,此时他怎么说都不合适,只能闭上嘴,等周彬自已平静下来。
周彬也意识到了自已的失态,他闭上眼睛,努力平息这内心的波澜。等车开到吴淞路的时候,周彬才又变成了那个温文尔雅的周先生。
“什么时候跟延安的人接头?”
“今晚,就在后勤部的酒会上。之前邀请过你,你说不想应酬他们,就没做去的准备。好在是内部酒会,办公室里有几套备用的西装,下班之后换一件就好。”周继礼回答。
“哦?看来他们的人在后勤部。”周彬说道:“后勤部是个好地方,政府的吃喝拉撒都从那儿过,有什么动向都瞒不了他们。延安这颗棋子摆的到是好。这么好的棋,为我们废掉了,不可惜么?”
“你的意思是他们有更深层的图谋?那能是什么呢?”
“我也猜不透,等接上头了,慢慢就知道了。”周彬说道:“知道具体来的是谁么?”
“不清楚,延安那边只说了来人的代号。”
“接头暗号呢?”
“接头暗号是长官的领带跟衣服不是很搭呀!哦?那我该换条领带?不,您该换套衣服。接头之后由咱们具体安排下一步事宜。”说完,周继礼不自觉的打了个哈欠。
“你昨晚一夜没睡吧?”周彬看着后视镜里周继礼充满血丝的眼睛问道:“过了这个路口,换我开,你眯一会儿。”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困了。”周继礼又打了哈欠,想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说:“哦,对了,这个女特工代号可乐。”
注:
①毛区长:毛万里,军统上海试验区区长。毛人凤胞弟。1982年病逝于台北,终年79岁。这里把他担任上海试验区区长的时间提前了几个月。
②郑介民与毛人凤分属军统不同派系,在戴笠死前两人虽没有正式分裂,但各自的心腹也明白其中的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