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乱世,今日不知明日事。每个人都要学着今朝有酒今朝醉,否则日子就太难熬了些。
政府的酒会、舞会周周都有,月月都办。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兴致勃勃的参加,时间久了各部各科头头们就开始缺席,毕竟长官们有更好的消遣。
是以,周彬到了会场才发现,他竟是酒会里职位最高的人。
于是,给他敬酒的,找他攀谈的人一直不断。他本想应酬几句,接完头就走,可身边随时围着六七个人,直拖了三个小时,喝的他头昏脑胀。
无计可施之下,他只能借着去方便的理由,给前来接头的人一个独处的空档。
果然,他刚出洗手间,就在走廊里碰见两个后勤处的女职员。一个,身材高挑打扮时髦,自我介绍是打字科的副科长,叫罗冬雪;另一个,矮一些也年轻一些的,是打字科的科员,叫许鸥。
罗冬雪说了几句,周彬就明白了她的来意。原来是罗冬雪的小叔子沈河在司法处做档案员,想调去财务室工作,但一直苦无门路。罗冬雪这次遇到周彬自是不肯错过机会,等了几个小时才抓着周彬上厕所的空档,壮着胆,等在洗手间外面。
罗冬雪很是会说话,同来的许鸥虽经常低着头,却也能见缝插针的说几句俏皮话,活跃一下气氛。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当,说的话也得体,让人很是受用。
周彬不想与俩人过多纠缠,便随口答应了下来。乐的罗冬雪奉承个不停。
三人边走边说,很快就由昏暗的走廊到了大厅。灯光明暗变化之间,许鸥无意的轻语了一句:
“长官的领带跟衣服不是很搭呀!”
周彬怔了一下,随即循声望向许鸥。灯光下的所见,让他倒吸了一口气。许鸥的外貌与他期许的实在是差太多了。
长长的刘海挡住了眉毛,没烫过的头发,被梳成两条辫子垂在肩上。鼻子上架着一副大大的茶色镜片眼镜,不仅挡住了眼睛,也压扁了鼻子。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笑起来还能看到牙齿上的茶垢。身穿一条灰格子长旗袍,样式虽端庄,却看不出身材,显得她有些矮胖。
许鸥这副样子,做一个潜伏的女特工很是合格,面目模糊,不引人注意。可离任务的要求却差的有点远。
不过没办法,人既然来了,接头总得继续下去。
“哦?那我该换条领带?”
“不,您该换套衣服。”许鸥的声音听略带沙哑,没有少女般的清脆。
“小鸥。”罗冬雪怕许鸥的话让周彬不快,赶紧端过酒杯插话:“我敬周长官一杯,祝长官官运亨通。”
周彬嘴里说着不胜酒力,还是喝了。
罗冬雪看周彬心情不错,又说了不少奉承话,周彬也当着众人的面表示,这周之内就把罗冬雪的小叔调去财务部。众人看周彬如此好说话,皆是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表情,纷纷敬酒,心里盘算着自已是否也可以从周彬这里讨点好处。
众人热闹了一会儿,周彬看着时候差不多,假装酒意上头,脚下踉跄一步,往许鸥的方向倒去。许鸥明白周彬的意思,赶忙一把接住周彬。
趁着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彬把头往许鸥颈窝处一靠,轻声说道:
明天晚上七点半,仙乐斯。
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周继礼就跑了过来,从许鸥的怀里扶走了周彬。
两人换手的时候,阿礼轻笑了一声,用只能被许鸥一人听到的声音说:
贵党的诚意可不太足够啊!
周彬倚在周继礼身上,看着脸色瞬间涨红的许鸥,跟大伙道了句抱歉,就先行退场了。
本是装醉脱身,可到了外面被冷风一吹,周彬竟真的开始头昏了起来。路上就吐了一车,下车的时候又吐到了周继礼身上。
周继礼习以为常的把周彬背上楼,收拾一番之后直接睡在了周彬屋里。
果然,下半夜周彬就开始难受,不停翻身。阿礼虽还迷糊,却也火速起身,把背心一脱,双手撑着放在周彬头旁,周彬哇的一声,吐在上面。虽脏了一件衣服,好歹救了一床被褥。
第二天一早,周彬头疼的连着眼睛都睁不开。周继礼又是冷毛巾,又是热茶的,楼上楼下跑个不停。
等周彬稍好一点,下楼吃早饭的时候,早已等在大厅的单凤鸣已经攒了一肚子气。
周彬还没摸到桌子边,单凤鸣就开了火。
先说他年纪大了也不娶妻,喝醉了还要侄子服侍。又说他在家里都敢把周继礼当佣人一样使唤,上班的时候肯定更甚。周继礼与其给他当佣人,还不如去自家的工厂码头上班,也算是给家里出力。最后还要捎带着骂了几句周继礼,只会做跟屁虫没半点自已的主张。
单凤鸣一通火发下来,叔侄两人早饭都没敢吃,就落荒而逃。
“你说我好歹也算是政府官员,知名汉奸,家族继承人。晚上陪酒不说,早上还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周彬一面开车一面抱怨着:“哎,你快点吃,我吐了一夜,胃里早空了。现在饿的前胸贴着后背。”
“吃饭呢,别老提你昨晚上的吐的事。”阿礼嘴里塞满了路边买的饭团,说话都含含糊糊的。
“那就说说许鸥,今晚下班之前,把她的详细资料给我。周继礼说道。
“昨晚就安排人去办了。下午就能拿过来。”周继礼回答:“你下午有两个会,我在会议间歇给你拿过去吧。”
“越来越能干了。”周彬表扬了周继礼一句:“看来昨晚又没怎么睡吧?”
“快天亮的时候睡了一会儿,中午得空的时候在打个盹就成。
“对许鸥……你怎么看?”周彬问道。
“很聪明,可惜不够漂亮。”周继礼回忆了一下昨晚,许鸥的面貌竟是模糊的。除了一句貌不惊人,也说不出别的了。
“你还是观察的不够仔细,许鸥的穿衣打扮,无不在隐藏自已。只有惹人注目的人才会去去刻意隐藏,如果许鸥长得很普通,她反而要和政府里的女人一样拼命打扮了。我猜许鸥长得一定很不错。”
“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对今晚充满了期待。”
连续两天没怎么睡的周继礼,吃过午饭后更觉得困了。他见时间还早,就倚在椅子上,打算眯一小会儿。
他觉得自已刚闭上眼睛,电话就响了。电话是被派去调查许鸥身份的下属打来的。本来约好两点半见面,下属等了他半个小时也不见人,只好打电话来询问。
睡过了的周继礼急急忙忙的跑出去,拿了文件又一路飞车回来。紧赶慢赶还是晚了。
周继礼心里急的跟开了锅似得,但表面却还得装成趁长官开会出去偷了个懒的样子,一副闲庭信步的模样往周彬办公室走。
进了办公室他就看到借口宿醉提前退场的周彬,沉着脸坐在办公桌后。
“睡过头了?”周彬问。
“恩。”周继礼提了一路的心开始狂跳。
“如果太辛苦了,这些小事,可以安排别人去做。”周彬打开桌上的文件,不再去看周继礼。
“不会有下次了。”周继礼已经不记得自已说过多少遍这句话了。
周彬叹了一口气:“也不是要责怪你。现在还好,一旦计划开始,处处危机,一点疏忽就可能要了你我的性命。好了,说正事吧。”
“许鸥是许鹤的妹妹。中政会那个许鹤。”周继礼上前几步倚在桌边说道。
“呵!可真是冤家路窄。”
周彬说的冤家不是别人,正是周继礼的亲奶奶,当年拦着他和母亲进灵堂,逼死他母亲的人。
老太太姓许,是许鹤的亲姑姑,许家的大小姐。
“多好。罗密欧与朱丽叶,更能取信于人。”周继礼轻笑了一下。
“年初的时候,谢夫人曾经来找过大嫂,希望认回你。大嫂怕旧事重提惹你伤心,就没和你说。”周彬略带试探的说。
“这事儿我知道。”周继礼不屑的笑道:“她想认回我,不过是因为她的儿子和孙子都死光了。她需要我回去,做个幌子,挡住那些窥伺谢家家产的人。”
“毕竟你的叔伯兄弟都是死在日本人的飞机大炮下。你总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我现在所做的不就是在为他们讨回公道么?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其他的,从我母亲死的那刻,我们就毫无关系了。”周继礼的回答很是坚定。
“这是你的私事,我不逼你了。还是说说许鸥吧。我怎么没听过许鹤有妹妹,他不是只有五个弟弟么?”
出于军统的授意,周彬从一开始就与投靠了汪精卫,而许鹤则是当了很久的墙头草之后,才勉为其难的加入了汪精卫的新政府。外加周许两家本就关系紧张,俩人虽同在汪伪政权,却没什么太多的交集。
“许鸥是庶出,并不受宠,很小就跟她姨娘去了东北,只是过年的时候偶尔回南京。
许鸥十三岁的时候,她姨娘病死在了奉天,据说当时许家六个儿子一个都没出现,只派了一个管家去吊丧,从此之后许鸥就再没回过南京。
三八年时,许二太太当了家,为了显示自已贤惠,就做主把许鸥从东北接了回去,可许鸥回南京没多久,便被送来上海。
有传言许鹤不喜欢这个庶出的妹妹,就算有二太太维护,许鸥在许家也难以安身。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许鹤发现了许鸥的真实身份。
他把许鸥放在上海,既远离许家,又方便控制;摆脱嫌疑的同时,还可以卖中共个人情。一举多得。”
周继礼一口气把查到的都讲了出来。
“这到是许鹤的作风。算得出,忍得住,做的绝。八面玲珑,处处逢源。希望在许鸥这件事上他不要干涉过多,否则咱俩都要吃苦头了。”想起许鹤平日的手段,周彬也有些发怵。
“他哪里会做这么多余的事情。许鹤既然能卖中共的面子,自然也可以卖小叔的面子。我就不信他跟戴老板没交情。”
“许鹤这种高层的心思很难预料。对于许鸥参与进计划中,他的反应可能谁也猜不到。”此时,周彬不想去操心许鹤的事情,他更关心的,还是许鸥:
“关于许鸥只查到了这些么?她是怎么长大的?又是怎么加入中共的?”
“东北太远,消息往来不便。只知道她姨娘死后,她就离开奉天,去了许家兴城的别院。由她奶娘夫妻两人照顾,很少露面。只有一个没来源的传言,说她姨娘跟赵尚志的夫人是远房表亲。怕是因为这层关系,她才成了中共的吧。”
“中共的渗透真是无孔不入啊。有照片么?”
“有。不过是小时候的照片。她姨娘死后,她就没去照过相了。”
说着,周继礼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递给周彬。
照片上是一个纤瘦的中年妇人,牵着一个女孩子。女孩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胖乎乎的,圆脸,大眼睛,双眼皮,梳两条粗粗的辫子。
周彬努力回想那晚见到的许鸥,模糊的五官,尖尖的下巴,只有那两条辫子依稀还有些当年的模样。
“这么说来许鸥八年的时间是一片空白,无从查证的。从她姨娘死,到许二太太要接她回南京,在这八年里她可以说是不知所踪。学习?工作?无论如何,这时间足够她成为一个优秀的特工了。”
“是九年。”周继礼更正了一句:“三八年许二太太刚说要接她回南京,她就生了场大病,直到三九年春天才痊愈。是许鹤亲自去接的。我们要不要启用兴城那边的人,彻查一下许鸥?”
周彬想了一下,才回答:
“不用了,兴城那边情况复杂,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培养出的人,不能用在这种地方。延安在东北经营已久,我们很难悄无声息的调查。而且延安那边政审工作也做的十分到位,许鸥应当是不会有什么问题。咱们不要在这件事上动作太多,以免让延产生不必要的警觉,影响后面的工作。”
“明白。”
“今晚接头的时候,你注意一下周边情况。第一次接头,为保安全,她的交通员肯定会跟着。把那人找出来,但不要惊动他。”
“知道了。”周继礼答道。
“跟许鸥接触时要注意方式方法,争取把她策反过来。但要小心,别中了美人计,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可没那个胆子。”
“我看你胆子挺大的嘛,什么东西都敢要。”周彬把一个小盒子扔到周继礼面前。
周继礼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儿托帕石的袖扣。
“送我的?”周继礼问道:“你怎么年纪越大越抠门?就算不是钻石,总也得是蓝宝石吧?样式到还凑合。”
“大岛熏送你的。”周彬嗤笑道:“配你那套蓝色的礼服正好。”
“她前天到是提了一句,说别人送了她一对儿袖扣,要转送给我。没想这么快就送来了。”周继礼把盒子拿在手里,仔细的查看着。
“谁敢把这种货色送给宪兵队长?十有八九是她特意给你买的。”
“那我得留好了,说不定日后能派上用场。”周继礼把盒子握在手里,若有所思。
周彬懒得去理他,看了一眼手表说:
“下班了。先回家,然后再各自出门吧。省得大嫂说我领着你花天酒地,不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