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储物间都是由小包厢改成,堆了点东西后根本容不下两个女人一起换衣服。
见此,许鸥便让田敏云先换,反正田敏云本就穿着和服,她只需换了最外层的一件,再整理一下里面的便好了。
许鸥就麻烦了一些,许鸥的衣服下只有一条打底的裙子。宫下田禾找了一会儿才找出一套完整的和服。待宫下田禾帮许鸥换衣服时,许鸥故意用日语和宫下田禾聊了起来。
一句也听不懂的田敏云觉得既无聊又尴尬,也没与两人说,就拿着包离开了储物间。
之前酒会上的嘈杂,就田敏云头疼的厉害,这会儿眼睛又看不清,更是加重了她的痛苦。
她摸索着走了一会儿便进了一个小包厢中。拉上两面的帘子后,她颓坐在一张椅子上,从包里摸出了马啡给自已打了进去。
药效很快就发作了,她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走进了包厢。来人轻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努力的眯着眼睛想看清来人的样子,却是徒劳。
来人没有再说话,只是把所有的帘子都拉严,然后蹲在田敏云身前,用手拢了拢她额前的碎发,说:
“头还疼么?我再帮你打一针吧。”
他没有等田敏云回答,就从口袋里拿出早已装好的针管,插进田敏云的血管里,迅速的把高浓度的马啡推了进去。然后再把针管仔仔细细的擦擦了一遍后,扔进田敏云的包里。
这时田敏云好想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轻轻叫了一声:
“鸿雁。”
鸿雁。周彬在军统内的代号。
来人就是周彬。
“你果然还记得我。那你还记得郑旦么?”周彬轻声问道:“他那么爱你,你为何要害死他?”
“害死他?没有,我没有要害他。大岛队长答应我一切结束后,就让我们俩个在日本团聚。他现在已经在日本等我了。”
“是么?”
“是的,我每个礼拜都能接到他的信,虽然没有自由,但他过的很好,很安全,比重庆安全。”田敏云的意识在慢慢涣散。
“你接到的信里的信纸是不是都一样,墨水是不是都一个颜色,就连印在纸上的痕迹也是属于上一封信的?”周彬抓住田敏云的双臂问道:
“你为什么要欺骗自已?这么多线索,难道都不能让你看出来他已经死了,那些信是他死前一次性写给你的!”
“没有,他没有死,他在日本等我。等我抓到了你,大岛熏就会送我去日本。我们会像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永世不分离。再也没有民族大义,再也没有党国老板,再也没有任何事情挡在我们中间。”
“这就是理由?你的爱情?为了你的爱情我们损失了47个同志。他们也有爱情,也有那么一个爱着他们的女人在等着他们凯旋而归。为什么她们能等,你不能?”
周彬松开了对田敏云的钳制,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田敏云。
田敏云像完全感觉不到他的目光一样,呆呆的坐在椅子上,胡言乱语般的说:
“我等不了了,等不了了,等不了了。我和她们不一样,不一样。她们不怕天黑,不用等天亮。夜那么黑,暗处全是鬼魅魍魉,他们都不让我等他。那些鬼怪说他一定会死。没有凯旋,没有天亮。就算我用血肉饲喂那些鬼怪,也等不来天亮。”
说着她身上一软,从椅子上滑了下去,瘫坐在地上。
周彬看药已经完全起效,不想再听田敏云的胡言乱语,就转身向外走去。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田敏云突然抬起眼皮,望着周彬说了一句:
“可怜无定河边骨,再无春闺等梦人。”
周彬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开始抽搐的田敏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昏暗的走廊上,许鸥穿着一身和服,站在门口的阴影里。许鸥那扑满了香粉的青白色脸颊,配上唇上那血红色的口红,像极了田敏云说的那些鬼魅魍魉。
“完事儿了?”
“嗯。”
“爱情?真的会让人丧失理智,违背本性么?”
“不知道。我没爱过什么人。”
说罢,周彬转身大步离开,许鸥也迈着小碎步向反方向走去。
两人都没有再望向田敏云的方向。
许鸥挽着宫下田禾的手走回大厅的时候,开场致辞早已结束了。
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许鸥看着他们,又想起了已经陈尸楼上的田敏云,想起田敏云临死前的胡言乱语。想来,这座小礼堂里那些衣冠楚楚高谈阔论的,不过是一具具鲜活的尸体。
“本以为满洲是苦寒之地,未想与许小姐谈后才明白,满洲才是真正的王道乐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宫下田禾热情的与许鸥聊个不停。
许鸥笑的亲热,却并未回答。
“满洲人喜欢唱歌么?我希望能去那里继续做音乐老师。”宫下田禾又说:“听说那里的薪水很好,补助也更多。”
“因为我从小在那里长大,多了一分乡恋,记忆中的时间总是美好的。可比起上海来,满洲苦寒赤贫,生活清苦,有什么可去的呢?在上海顿顿能吃到鱼生,到那里怕是连白米都吃不上几顿。”
“上海虽然灯红酒绿,锦衣玉食的,可我却害怕这里。整个上海滩全是泡在子弹和鲜血中的。”
许鸥心里想着,既然怕为什么不回日本去,但嘴里却说着:
“这有什么可怕的。那些都是针对军人和当官儿的。我们平头百姓,老老实实的过日子就好了。”
“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这样的话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们就是池里的鱼。当权者的一个喷嚏就能让这池里掀起滔天巨浪。”
“滔天巨浪也好,死水无波也好,我们都只能困在池子里。”
“是啊。我最喜欢贵国那个鲤鱼跃龙门的故事。我拼命学习,希望能改善家境。可我每月邮回日本的钱,还不如慰安所里的妇人们多。”
宫下田禾的话让许鸥脸色一变,她吸了一口气,硬把心里的不适压下去,柔声说道:
“那里面的事情到底如何,咱们怎么能清楚呢。”
“报纸上都说了,她们自愿随军之后,可以得到很大一笔安家费。光顾她们的军人也感动于她们的为国奉献,每次都给她们很多钱的。”
“是么?”许鸥觉得心头的血都冲上了喉头,梗的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我不怎么看报纸。”
“我那里有很多报纸,改天去找许小姐玩的时候,带给你看。许小姐也懂日文,怎么不定些《朝日新闻》来看?”
“母亲死后我就辍学了,日语只是能说,读写并不太好。”许鸥勉强从乱糟糟的脑子里拼出一句话来。
“对不起,提起了许小姐的伤心事。”
“很多年前的事了,无碍的。”许鸥努力集中精神,应付着宫下田禾:“刚听你说每月都要往家里汇钱,家里人口多么?”
“只有父母和哥哥,嫂子去年死了,留下两个孩子。日子苦的很。”提起家境,宫下的脸上也挂上了一丝忧愁。
“怎么也比这边强,日本国内也不打仗。”
“男人都当兵去了,地里收成又不好,还要交重税。本来我来了中国,哥哥就不用来了,可新年的时候父母来信说有人来家里想让哥哥也入伍。可家里只有哥哥一个壮年劳力,如果他也离开了,日子更不好过了。”
宫下窘迫的家境让许鸥觉得自已仿佛能抓住点什么,她立刻强迫自已忘记之前的事情,一心一意的与宫下聊了起来:
“宫下小姐也不要太担心了,凡事都是能疏通的。我们中国人爱钱,美国人也爱钱,日本人难道就不爱钱了么?要是逼得紧了,就拿些钱去疏通一下,求个宽限。”
“这几年我虽然攒了些钱,可谁知道战事什么时候能结束呢?我手头那点钱能买得几日安稳呢?”
“我们政府里工作的人都时不时的能赚些外快,如果再有机会我叫着宫下小姐一起啊!”许鸥适时的抛出一个饵。
“那太好了。可我能做什么呢?政府那边难不成还要人去唱歌跳舞。”
“宫下小姐这就不懂了吧?”许鸥故作神秘的附在宫下的耳边说:“你日本人的身份,你女校老师的身份就是最好本钱。”
“啊?”
“别的不说,就说76号那些人。最大的买卖就是走私,那些浪人和下层军官们哪个没帮他们带过货。我顶头上司家的先生就在76号工作,下次再有这种事情,我介绍你去吧?”
“这个不会有危险吧?”
“怎么会?76号里的那些人都是地头蛇,跟青红帮都有关系的,谁敢惹!而且我看你和河上长官很熟络,更没人敢为难你了。”
“我与河上先生只是同乡,他看我一个人,对我略有照顾罢了。”
“略有照顾?是周先生对我那种照顾么?”许鸥嬉笑着指着不远处与大岛熏聊的火热的周继礼问道。
宫下有些害臊的低下头,扯着许鸥向周继礼走去。
“还是把你还给周先生吧,免得你老是拿我寻开心。”宫下红着脸小声说道。
许鸥也不辩驳,跟着宫下田禾走到周继礼和大岛熏身边。
周继礼听到了宫下最后的这句话,便顺着问:
“两位小姐聊得还好?”
许鸥眼睛里都透着欢喜的对周继礼用中文说:
“当然好。我与宫下老师虽今日才相识,相谈之下却有一种相交多年的知已之感。”
“既然是知已相逢,就要多喝几杯。”
大岛熏好似也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和颜悦色的把手中一口未动的酒塞进许鸥手中。接着又从侍应那里拿了两杯酒,一杯递给宫下田禾,一杯留在自已手里。
“我敬两位年轻貌美的小姐一杯。”大岛熏举起酒杯,对两人示意着。
许是她话中的那句年轻貌美引起了许鸥的警觉,许鸥看着杯中的美酒,笑着说:
“虽然酒逢知已千杯少,可我是个一杯倒,为了不出丑还是不喝为妙。”
“许小姐这种应酬的话骗骗其他人还好,我可是与许小姐一起吃过饭的,我记得许小姐的酒量可是好得很呐。”抓住许鸥话中错漏的大岛熏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对此,许鸥并不畏惧,她正打算找个借口把酒泼掉的时候,周继礼伸手接过了酒杯。
“要不我替她喝了吧!”周继礼一脸不想破坏气氛委曲求全的样子。
许鸥想着对于周继礼的替喝,大岛熏肯定是不允许的,她已经准备好了下面的话,誓要与大岛熏闹起来,然后泼掉杯中酒。可大岛熏并未如她意料那样,再出言刁难,而是顺着周继礼的意思,与周继礼碰了杯。
看着喝的热闹的两人,许鸥猜测,大岛熏那杯酒像是专门为周继礼准备的。现在两人做出一副亲热的样子,她反倒成了外人似得。她想了想,决定就此处发难,再与大岛熏吵一场,可还没等她张口,大岛熏就转向宫下田禾问:
“田敏云小姐呢?怎么没见她和你们一起下来?”
“田小姐换好衣服后就离开了。我与许小姐也未再见过她。她不是来找您了么?”宫下毕恭毕敬的回答道。
“田敏云离开多久了?”宫下的回答让大岛熏有些紧张。
“大约半个小时吧。”
就在大岛熏想继续问下去的时候,一声尖叫从楼上传来。
周彬早已安排好,让田敏云的尸体能在适当的时候被人发现。田敏云被杀的时间越是精确,他越好浑水摸鱼洗脱嫌疑。
76号新的行动大队长刚被任命就死于非命这种事,着实有些吓到会场里的汉奸们了。大伙纷纷闹着要走,毕竟比起日本人,他们更信任自已的保镖。
大岛熏到是想把所有人都留下来,慢慢调查,可她也却实不能把伪政府里的人都得罪了,所以只好咬着牙放了让大家各自回家,自已留下慢慢调查。
一得赦令,许鸥立刻拉着周继礼离开了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