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彬的话一出口,许鸥提着的心就放下了。
虽然不知是哪里出了破绽,但周彬这么问,很显然是有了一定的根据。
这个问题的答案,虽不致命,却让许鸥却不知要如何回答。即使她为今天这种情况准备了千百万次。
许鸥迅速的整理着情绪,让自已平静了下来,不再挣扎,也不再说话。
周彬看她平静了下来,也猜出了几分,但他需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他向后退去,松开钳制许鸥的双手,理了理袖口,重复的问道:
“回答我。你是谁?”
“我是许鸥。金陵许家的七小姐,许鸥。”许鸥回答道。
“我不想听这种你我皆知的谎话。”周彬再问:“你是谁?”
“既然周长官什么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我再问一遍。你是谁?”
“我是许鸥,金陵许家的七小姐,许鸥。”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换个方式说话。”周彬说罢,站起身来,脱掉外套,居高临下的看着许鸥:
“我既没受过专业的刑讯培训,对这方面也没什么爱好,手下可能没个准头。一会儿要是伤到了许七小姐,还请见谅。”
“那请周长官万莫伤到我的脸,明天还要上班呢。”许鸥一脸无畏的说道。
周彬没有回答,而是一把抱起许鸥,往楼上走去。
楼上有一间面向大海的卧室,卧室带着一个小露台,露台上有一个小浴缸。
早在许鸥来之前,周彬就给浴缸里放满了水。
周彬抱着许鸥,径直走到浴缸前,轻轻一抛把许鸥扔了进去。然后一面把袖子高高挽起,一面看着许鸥在浴缸里挣扎。
浴缸虽然不深,但被摔得七荤八素的许鸥,还是挣扎了一会儿,才从水面下伸出头来,靠在缸沿儿上咳个不停。
“何必呢?”周彬说着,伸手把许鸥的头再次按入水中。
按进去,再拽出来,如此往复。溺水的痛苦,一遍遍折磨着许鸥,让她的痛苦不堪。
许鸥不想挣扎徒增痛苦,但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已的自然反应。她只觉得无论自已如何闭气,水都不停的通过她的鼻腔往肺里灌。本来冰冷的水,进到其中就像沸腾了一样,把她的气管和肺子烫的要爆炸。
她渴求着空气,可周彬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几次往复在溺死的边缘,让许鸥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
恍惚中她好似又回到了那个雪夜,她背着许姐姐,顶着刺骨的北风,趟着及膝的大雪,艰难的前行。许姐姐的血在她的背上冻了又化,化了又冻,气息也越来越弱。
她希望自已能走的快一点,可太冷了,她的手已经没了知觉,她的脚也开始不停使唤。死亡与绝望离得那么近,近的擦过她的鼻尖。
无论她怎样坚持,怎样努力,许姐姐还是只能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雪原,在她的背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再次被周彬按入水中的时候,她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了,她脑中回荡的是许姐姐临终前的话。
“活下去。代替我活下去。”
可她就要死了,死的悄无声息,死的毫无价值。就在她打算放弃的时候,周彬终于把她拽了出去。突如其来的空气,充盈着她的肺,让她拼命的咳嗽。就在周彬再次把手放到她头顶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吐出两个字:
“我说。”
“这样多好。”周彬把手从她的头顶移到后背,拍着她的背,帮她吐出灌到胃里的水。然后对着门口叫道:
“阿礼,进来帮帮忙。”
周继礼闻声推门而入,直奔浴缸,把许鸥抱了出来,放到房内的一张躺椅上,小心翼翼的给许鸥松绑。他的领带质量很好,许鸥几番挣扎,又泡过水,手腕已经磨得鲜血淋漓,手臂上的伤口也被这一番折腾扯开了。
“说吧。”周彬不想给许鸥反悔的时间。
“我确实不是许家七小姐。”许鸥嗓子被水呛的有些嘶哑。
“真正的许鸥呢?”
“死了。”许鸥的语气毫无波澜,眼中也一片淡漠。她为了这只有两个字的答案,准备了一千多天。
“怎么死的?”
“死在日本人的枪下,如同所有的烈士一样。”可能是刚刚的折磨,让许鸥有些脆弱,她靠在周继礼的怀里静静的看着周彬。
“那你呢?你是谁?”
“我是她的……战友。”许鸥犹豫了一下,才说出战友这两个字。
周继礼感受到了许鸥平静下的颤抖,他对周彬递了个眼色说:
“小叔,小鸥身上还湿着,先让她换件干衣服再聊其他的吧。”
周彬想着许鸥已经开了口,也就不再相逼。转身下了楼去了厨房,留周继礼和许鸥单独在楼上。
周继礼只轻抚着许鸥的后背,等她精神恢复了一点之后才开口:
“干衣服在床上,我在门外等你。换好了叫我。”
许鸥看着床上早已摆好的干衣服,想着今天下午周继礼的装腔作势,抬起头一口咬在了周继礼的下巴上。她气周继礼的虚情假意,更恨自已的一片真心。
“这会儿不想着明天要上班了?”周继礼装出一副疼的紧的样子。
“这会儿不想着唱白脸了?”许鸥讥讽道。
“做我们这行的,不小心是活不长的。”周继礼说道:“你是谁都好,只要不是日本人就好。”
“如果我是日本人呢?你会怎么做?”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许鸥明知故问道。
“可你不是。”周继礼没有正面回答:“来,先把湿衣服换掉吧,免得着凉了。”
说了会儿话,缓过来一些的许鸥,此时也觉得身上湿着难受,就先换了干衣服,再由着周继礼给她处理手腕上的伤。
她只觉得今天的伤,比昨晚的要疼好多,擦药的时候疼的直抽气,眼圈和鼻尖都红红的,一副眼泪随时要落下的样子。
周继礼看着到是真有几分不忍,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一时间两人都只是望着窗外的落日,不再开口。直到周彬过来敲门。
“饿了吧。我做了饭,下楼吃吧。”周彬说完就走,毫不停留。
周继礼赶忙殷勤的扶起许鸥:
“别期望值太高,他就会煮面条。”
“只要不是枪子儿就成。”许鸥并不领情,把胳膊从周继礼的手中抽出,忍着疼自已下了楼。
楼下果然只有三碗面条,还是上面连一条青菜都看不到清水阳春面面。许鸥刚被灌了一肚子水,也没胃口,只是用筷子挑着面条,看着周彬和周继礼吃。
等着两人吃的差不多了,才开口:
“周长官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也没什么了。”周彬见许鸥的称呼都变了,知道许鸥这会儿要做个姿态:“只要你姓共,大家就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的枪口对外时,你们却在想着同室操戈。”
“这次全都是误会,大家说开了,不要心怀芥蒂就好。”周彬说道。
“想着周长官的电报已经发到了延安,让我如何能心无芥蒂。”许鸥说道:
“我本想凭借这个任务,在延安得到一席之地。可任务刚开始,我便出了这么大的破绽。难保组织不会质疑我的工作能力。”
“小鸥多虑了。相信延安那边派你过来,对此也是早有准备的。”周彬像是无意的接了一句:
“七小姐入关的事情,应是早已定好的吧?”
“在接到许二太太的电报后,组织就准备让姐姐去南京,借着家里的关系潜伏进政府。”事已至此许鸥不介意多告诉周彬一些无关紧要细节。
“哎,七小姐英烈。”周彬说道:
“虽然七小姐牺牲了,但去南京的任务不能放弃。所以延安利用许家人没见过成年后的七小姐这件事,让你代替她去南京?”
“是的。”许鸥回答。
“可为什么是你呢?”周彬直接问道:
“延安完全可以找到一个与七小姐容貌相似,并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工。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女战士,为什么要选你?”
“因为许姐姐在接受任务之初,就跟组织申请,让我以仆人的身份跟她一起回南京。所以她去世前,跟我讲了很多许家的事情。”许鸥说道:
“让我代替她,是许姐姐的遗愿。”
“所以延安送你去苏联,接受特工训练,并做了整容手术,让你在外貌上更接近七小姐。”周彬虽知觉得许鸥这个理由太过牵强,却没有戳破:
“只可惜,你受训的时间太短,学的还不够。否则以你的天分,会比今天更优秀。”
“原来,原来我的破绽竟然出在眼睛上。”许鸥恍然大悟道:
“想来你们早就拿到了许姐姐小时候的照片了。她是一个大眼睛双眼皮的姑娘,而我天生一双丹凤眼。”
“你的眼睛倒也算不上什么破绽。毕竟没有人会贴在你的脸上看你,也没有人如阿礼那般心细如发。”周彬说道:
“我只是好奇,是什么任务,促使你冒着随时被拆穿的危险一定要回到许家?”
“我也不知道。”许鸥摇了摇头:
“任务的具体内容,要等我到南京后,在许家站稳脚跟时,才会由那边的负责人告诉我。”
“所以,许鹤早就知道了你不是他妹妹?”
“你猜呢?小叔。”许鸥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许长官的心思,我可不敢妄自揣测。”
“周长官不是不敢揣测,而是通过大哥与重庆的交情中推测出,他定与延安也关系匪浅。真妹妹也好,假妹妹也罢,只要能给许家带来利益,其他的便都能算了。”
从许鸥对他的称呼不断转变中,周彬推测,他就算把许鸥给淹死,这次谈话也不会再有什么进展了。反正对他而言,只要许鸥延安特工的身份是真的,细枝末节的事情他并不太在意。
想到这里,周彬起身告辞:
“时间不早,我就先回去了。小鸥今天受惊了,晚上好好休息。”
他要给周继礼留出时间,去缓和与许鸥的关系。
临走的时候,周彬突然像想起什么,停在门口,对许鸥问道:
“许鹤是什么时候发现你不是他妹妹的?”
“第一眼。”
许鸥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许鹤会一眼就看出她不是真的许七小姐。
她同样也不知道,许鹤怎么能在明知道她不是许鸥的情况下,能忍到火车上才对她发难。
真正的许鸥死后,她被匆匆送去苏联,在那里接受了八个月的特训。虽然没有完成全部的课程,但优异的成绩让她对自已充满了信心。
回到东北后,她又在兴城许家老宅住了半个多月,跟着七小姐的奶娘,学习如何做一个大家闺秀,并进一步了解许家内部种种事情。
为了测试许鸥的伪装是否完美,离开兴城去奉天时,奶娘还特意带她去见了七小姐幼时的老师。许鸥跟老师聊了有小半天,对方竟一点怀疑都没有过。
所有的一切,都非常顺利。
在许鹤来前的一晚,她在心里默默的对自已说:
“从这一刻开始,我就是许鸥了。我会和她合为一体。我将延续着她的名字,她的代号,她的信仰,她的生命。”
虽然奶娘对许鹤多有顾忌,但许鸥却不太担心。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姨娘去世之前,九年多过去了,许鸥跟幼时比有所变化是正常的。。
对许鹤,她打算敬而不亲。长兄如父,两人又多年未见,不亲近是正常的。
只要一路上不犯错误,回了南京,与她常伴的就是只见过许鸥两面的许二太太了。
许鹤来那天,奉天的春天还未开始,早上竟然还飘起了零星小雪。
北风中许鸥站在门口等了一个小时,许鹤才姗姗出现。
许鹤的排场很大,副官、秘书、保镖、司机一行二十多人,再加上陪同的当地官员,一行近五十人浩浩荡荡到了许家门口。
那天许鹤穿了一件深蓝色长衫,戴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站在一群军装保镖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一时间,许鸥的脑中竟冒出一句与此情此景毫不相干的话。江南烟雨,沾衣欲湿。
这是许鸥第一次见徐鹤。
她总觉得许鹤抬头看向她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丝悲伤到底的绝望,但还没等她想明白原因,许鹤就走到了他的面前。
许鸥只能低头行礼,规规矩矩的叫了一声“大哥”。
“等久了吧。”许鹤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江南特有的软糯:“风这么大,冻病了可怎么办?”
说着,便牵起许鸥的手,走入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