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近乡情怯,离周公馆越近,许鸥的心跳就越快。
她虽然清楚后面任务的每个细节,却不知道在进入周公馆后会不会一切顺利。唯一能确定的是,从她踏进周公馆的那一刻起,所有的真情就都要变成假意。她要时时刻刻伪装自已,假装爱着谁,或不爱谁。
花雕说得对,她想立功。因为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可以依靠的。
周继礼走下楼的时候,就看到许鸥嘴嘴角上翘的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忧伤。
周继礼虽然觉得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都太过残酷,但还是依照计划走过去,牵起了许鸥的手。
“我就知道你会来。”周继礼说着早就定好的台词,心里却不是早就定好的心绪。
“我以为要到晚上才会见到你呢。怎么没去上班?”许鸥如所有沉浸在爱情中的女孩子一样,眼角眉梢满是笑意。但周继礼却知道,她这笑并不是来自心底。
“我在整理房间。把床单和窗帘都换成了你喜欢的颜色。”周继礼这才注意到许鸥除了随身的手包外,只拿了个小提包,一副出差三五天的样子。
“阿礼,你不要胡闹。”单凤鸣嗔了一句周继礼:
“怎么这么没规矩。成亲之前,还是要先委屈小鸥住客房。新房我另做安排。”
“那我去睡客房。”周继礼不肯让步:“让小鸥睡我的房间。我那里阳光好。”
“这啊,最后还要小鸥自已决定。”单凤鸣转过头对许鸥说: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我让你住客房才是疼你。他的房间,跟被龙卷风扫过一样,哎呀,乱的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那是乱中有序。”
“你呀,就知道和我贫嘴。还不快带小鸥去你那乱中有序的房间看看。看看还要添些什么,或者扔些什么。”单凤鸣作势拍打了周继礼一下。
许鸥看着他们母子二人说的开心,便在微笑里掺进了点羡慕。这是她之前与周继礼商量好的,单凤鸣就爱那些身处逆境却不肯随波逐流的女孩子。
“那我先陪小鸥去我那看相册。”周继礼得到了单凤鸣的许可,便赶忙领着许鸥去了他的房间。
与许鸥那土阶茅屋不同,周继礼这儿是名副其实的温柔乡。与法式建筑的周公馆相呼应,周继礼的房间里充满了雕花,金箔与层层叠叠的丝绸。加之东西又多,刺得人眼睛疼。
“不错吧?”周继礼看许鸥自打进屋就发直的眼神,沾沾自喜的说:“这屋子是我自已设计的,巴洛克风格。”
许鸥不知道什么是巴洛克,只觉好在周继礼没去做建筑师,否则以他的审美,一定会失业。但她还是顺着周继礼的话点了点头。
“是挺好的,雕花多,绸子多,东西更多。还金灿灿的。就算有人想搜你的房间,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下手。”许鸥赞扬道。
“没错,凌乱比整洁更难复原。”周继礼说道:“我记得每样东西的准确位置,只要有人动过,我就会发现。”
“电台呢?”从周家叔侄情报来往的速度中,许鸥推测这房间里一定有一部电台。
“躺椅里。”周继礼指了指窗子边的躺椅。
那是一个海螺状的贵妃椅,头枕的部位足以藏下一个小电台。贵妃椅面是紫色的金丝绒,周围还镶满了流光溢彩的贝壳。许鸥不懂得这椅子的美在哪里,却知道,如果不按照特有方式打开机关,定会在椅子上留下痕迹。
许鸥点了点头,继续问道:“还有其他的么?”
“枪在衣柜里。两把勃朗宁,150发子弹。”周继礼说道:“书柜里那本宋词里,有两颗手榴弹。也是德国货。”
“你们军统的装备就是好。”许鸥说道:“那人呢?不会只有你和周长官吧。”
“园丁老秦和采买的小宋都是我们的外勤。”周继礼补充道:“两人只是听命令行事,对计划并不了解。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会保护你的安全。”
“绿桃呢?绿桃是做什么的?”许鸥问道。
“她是做帮厨杂事的粗使丫头。平日里也做些擦地板的活。”周继礼答道、
绿桃的职责,让许鸥心里有了计较:
“除她之外,宅子里还有其他探子吗?”
“给老丁打下手小赵是76号的人。不过这属于所有政府要员的基本待遇,他做的也是基础监视工作,不需要太防备。”周继礼说道:
“负责打扫的孔婶这一段有些不太对劲,应当是被人收买了。她背后的人是谁,我还不太清楚,所以你对她要多些防备。至于管家、厨子都是我妈用惯的,没问题。”
许鸥默默的数了一下周继礼提到的人数,不禁揶揄道:
“不愧是剥削阶级,家里佣人都要七八个。”
“七八个?可不止。”周继礼笑道:“只我妈一个人,就有三个人专职伺候呢。”
许鸥觉得有些尴尬。本以为在许家生活那几个月,自已见识了豪门排场,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怪不得四嫂要说许鹤寒酸。
“没想到你们家房子不大,人还挺多的。”许鸥找补道。
“许家很大?”
“远眺如群山一般。”许鸥想起自已初到金陵许宅时的震撼。许家人少房子大,住的很分散,如果不是有意相聚,一两个月怕是都不碰到一起去:
“你家里这么多探子,别说工作,就连喘口气都要小心翼翼的。”
“害怕了?”
“你不怕?”
“我也怕。每次发报前,我的手都会抖。我不知道在发报的途中会不会有人闯进来。”周继礼说道:“可怕并不能解决问题。”
许鸥不想继续讨论这些,加深自已的恐惧,于是转移了话题:
“不说要让我看相册么?”
不论什么年代,看相册永远是活跃气氛的一剂良药。未来不可期,当下不可谈,聊聊往昔还是好的。
满月,百天,周岁,入学,毕业,成年……,虽然周继礼的人生也曾遭逢巨变,但照片却依然按部就班的展示着他的人生。
从照片中看,周继礼一直被照顾的很好。如果没有战争……如果没有战争,她可能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看到这本相册。
许鸥在心里悲春伤秋了一会儿后,突然发现,这相册里,竟然没有一张周继礼弹钢琴的照片。
她心里有了疑惑,嘴里也就问了出来:
“怎么不见你弹琴的照片?”
“被我妈剪碎扔掉了。”周继礼毫不犹豫的说:“她说我要是再弹琴,就打断我的手。”
这解释倒也合理。
许鸥也没再追问。
相比于目的,理由的真假也就不太重要了。
周继礼见许鸥没再说话,不想冷场的说道:
“我看你没带什么行李。”
“周太太说家里什么都不缺,而且后续的衣服都要重做,让我带着随用的就成。”许鸥说道。
“那我帮你收拾一下。”周继礼试探的说道。
他有些好奇,许鸥带了什么东西。
许鸥知道他什么意思,便当着周继礼的面,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提包。提包里除了几件贴身的衣物外,只有一个大钱包和一个饼干盒子。
许鸥把饼干盒摆在床头后,把大钱包拿出来,当着周继礼的面打开。里面是她的枪,还有十几颗子弹。
“东西你随意放,自已找到的就好。枪可以和我的放在一起,如果被人看到,也会认为是我新添的。”周继礼说道。
许鸥点了点头,顺着这个话头问:
“你屋里平日很多人进出么?”
“明面上只有打扫的仆人,暗地里就不好说了。”周继礼不以为意地说:
“之前家里的探子都紧盯着我妈和小叔,对我并没有太多关注。”
“我来了,可就不一定了。”许鸥想起自已的东西要被人一遍遍翻查,心里就堵得慌。
“这只能自已多注意,把那些容易暴露的东西收好。”周继礼余光扫了下饼干盒子。
从许鸥拿放来看,盒子应当是空的。他不明白许鸥为什么要带着这个空盒子。难道是疑兵之计?有意带着个引人怀疑的东西,好让人忽略掉其他。
许鸥并不知道周继礼心中所想,但看到他余光瞟了下饼干盒,想起饼干盒里装的东西,有点不好意思。她为了阻止周继礼下一步可能的试探,忙问:
“周长官呢?”
“上班呢。”周继礼说道:“走的时候说晚上会回来吃饭。”
“哦。”
“今天的晚餐,是你们俩在我妈面前的第一场戏。小叔会主动出击,表现的十分热情。你要掌握好回应的尺度。”
“知道了。”想起接下来的事情,许鸥的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别皱眉了。小叔温柔又有趣,跟他一起你会很开心的。”
周继礼的话让许鸥的本就烦乱的心思,更加焦躁。
“你休息一会儿吧,等吃饭的时候,我来叫你。”周继礼说道。
“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难道你还打算去厨房帮手做饭么?”周继礼笑道。
两人又简单的交谈了几句后,周继礼就离开了。许鸥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回忆着周公馆的布局。
与大部分法式别墅相同,周公馆在格局上也是对称的。
一楼是客厅,餐厅,单凤鸣待客的书房,厨房和佣人们的房间;二楼除了三间主人房外,还有两间客房,一间书房;三楼是一个带大露台的宴会厅。
周继礼的房间就在楼梯东边,带一个小露台,是全屋视野最好的房间。从露台上直接就可以看到大门和花园里来往的所有人。从屋门口的走廊向下望,可以直接看到门廊、客厅、单凤鸣的书房与大部分佣人房。
就这么想着想着,许鸥渐渐放松下来,睡着了。
晚饭的时候,周彬果然对许鸥很是殷勤。帮忙布菜、添汤不说,还讲了几个笑话,逗得许鸥笑的差点呛到。
果然这份过度的殷勤引起了单凤鸣的注意,她有些责备的对周彬说:
“小弟,我们家虽说不讲食不言寝不语,可也不能吃饭的时候讲笑话。要是呛到了,可了不得的。”
“那就饭后再讲。”周彬不以为意的说道。
“你既然这么愿意讲,现在就给我讲讲,前几天报纸上写的是怎么回事?”周彬的态度惹恼了单凤鸣。
“什么报纸?”
“少在这儿给我装相。新申报。”
“哦。”周彬拉了个长音:“那不是在夸我为民做主么。”
“夸你?我怎么看不出来。一条人命,你就判赔点钱了解?”
“世道如此,还能怎么办?再往重里判下去,赔的就是苦主一家的命了。”
单凤鸣知道周彬这话不假,哼了一声说道:
“你以后少在那些为虎作伥的报纸杂志上露面。我现在啊,看到报纸就心跳加速。不知道要怎么跟亲戚朋友解释,你那些新闻。”
“这也由不得我啊。我又不是特务机关的,能拿着机枪让记者去改稿子。”
“你管不了记者,总能管得了自已吧!”单凤鸣恨铁不成钢的说:
“每次啊,是每次,我每次应酬时碰到你,你都带着不同的女人。你让我脸往哪儿搁。”
“大嫂,你这可是冤枉我了。”周彬有些无奈的说:“那都是我的秘书。”
“秘书?”单凤鸣不依不饶的说:“阿礼不够你用么?”
“我让阿礼陪着,你说我教坏他。我带别的秘书,你又说我。”周彬可怜巴巴的说道:
“大嫂,在小鸥面前给我留些面子吧。”
说罢,周彬又求助似的对许鸥眨了眨眼睛。
许鸥被周彬这眼眨的,眨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表情僵硬的笑了笑后,立刻低下了头,去数碗里的饭粒。
她知道自已此时给周彬一些回应更好,可她不知怎么地,就是不想在单凤鸣面前做出一副轻薄的样子。
单凤鸣也看出了许鸥的尴尬,她瞪了一眼周彬,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周彬见许鸥没回应,也不好进一步行动。
晚饭后,单凤鸣陪着许鸥说了几句话后,就到书房处理白天积攒的杂务去了。许鸥也推说身体疲乏,回了房间。周继礼则去了周彬的书房。
“我怎么记得,部里只给你配了两个秘书呢。”周继礼手里剥的橙子酸,话更酸:“张秘书什么时候变成女人的?”
“都是场面上的事儿。”周彬干笑了两声:“你在的时候,他们不也给你备个么!”
“要不我妈怎么总说你把我带坏了呢。整天跟那些不正经的吃吃喝喝,没劲。”
“这世道哪还有什么正经的人。”周彬说道:
“前几天鸿运船舶的陈博尧请我和几个次长吃饭,饭后塞给我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恶心的我都要吐出来了。好在李秘书机灵,我才逃过一劫。”
“是那个姑娘逃过一劫才对。”
“逃得过我,也逃不过这个世道。算了,不说这些了。”周彬吃了一瓣橙子,觉得太酸,就把盘子推去旁边不再吃了:
“许鸥怎么样?”
“适应的挺快。”周继礼说道:
“今天晚饭前他跟我说,想闹得大点,通过小产的事情把绿桃赶走。以方便后面的工作。”
“让她自已安排吧。”周彬说:“不留首尾就成。”
“医院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周继礼问。
“人都到位了。血袋样品我也看过了,很逼真。”周彬答道。
“什么时候行动?”
“十七号,上午。”
“怎么选周一?”周继礼有些不解。周日应该是更好的选择才对。除非十七号这个周一,还有其他的事情会发生。
“中日文化协会上海分会成立的开幕式①,就在十七号上午十点。”周彬说道:“李世群②和胡泽吾③都会去。”
“你想除掉李世群?”怪不得周彬这几天频繁的调动人手,原来是打算在开幕式上给日本人制造一些麻烦。
“不,是胡泽吾。”周彬说道:“算是我送给老上司的上任礼物。”
“罗君强给过你小鞋穿啊,你这么恨他?胡泽吾这个档口死了,他就算有一千张嘴说不清。”周继礼说道:
“你是打算两线一起行动,方便我们事后撇清?”
“不,三线。”周彬说道:“届时,延安的游击队也会给日本人找点麻烦。”
“那可真是热闹。”
注:
①中日文化协会上海分会的开幕式是在四月十七号,为了剧情需要,让它早开了一个月。
②李世群:汪伪政府76号特工总部副主任,43年的时候被日本人毒死。汉奸走狗的下场,就是被主子毒死。
③胡泽吾:汪伪上海市政府秘书长。管他结局如何呢,这里就让他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