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号这天早上,许鸥醒的很早。应该说,自打进周公馆以来,她都醒的很早。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梳洗打扮好后,就会去厨房,把已经做好的早餐端上楼,送到单凤鸣床前。等单凤鸣吃完早餐,收拾妥当下楼时,再一路小跑上楼梯,陪着单凤鸣走下来,送单凤鸣去门口坐车。
许鸥第一次这么干的时候,让单凤鸣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周彬也私下对许鸥说,她这样为奴为婢式的讨好,只有小门小户中那些没读过书的小脚老太太才会喜欢。对于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的单凤鸣来说,这么卑躬屈膝的讨好反而会让她瞧不起。
对于周继礼的提醒,许鸥置若罔闻,第二天依旧如此。
周继礼想再去说,却被周彬拦住了。周彬觉得许鸥或许有自已的打算。
果然,第三天晚上,单凤鸣在许鸥睡后,找周彬过去说话。先是骂了一通许家的刻薄,把当家小姐当佣人一样使唤;接着又心疼了一通许鸥;最后说出了真正的目的,她想让周彬把名下的纱厂转给周继礼,好让许鸥婚后能多些底气。
周彬这才明白,许鸥并不是在讨好单凤鸣,而是在装可怜。
周彬之前就动过的心思,再次活跃起来。他想策反许鸥,留为已用。
或许他可以调整一下后面的计划,让许鸥失去延安的信任,只能倒向他这边。
对此懵然不知的许鸥,一心准备着十七号的行动。
十六号晚上,她仔细的洗了头发。十七号早上起来,她又洗了遍澡。她知道,做小月子也半个月不能洗漱,现在天气虽然不热,但连日的阴雨也让人身上发粘。
洗漱妥帖后,她换上了一条鹅黄色的长裙,这裙子是单凤鸣为她新添置的,比较宽松,方便她把血袋藏到大腿内侧。
吃过早饭后,许鸥就与周继礼坐在客厅里闲聊,等着单凤鸣出现。
不知是谁的主意,周公馆的主楼梯只有中间铺了地毯。这几天每次上楼迎单凤鸣时,许鸥都特意避开了地毯,在光木面上走。
单凤鸣还为此特意提醒过许鸥,怕她滑倒,许鸥只说自已喜欢鞋跟敲在木头上的声音,听着有生气。单凤鸣想着她孤身一人生活多年,也就不再提这件事了。
她不知道,许鸥这么多天上上下下的,就在选一个合适的滑倒地点。
今天,单凤鸣下楼的时候,许鸥依旧会快步跑上去迎她。只不过在上楼的时候,许鸥会不小心踩到一滩油渍,然后脚下一滑,直接滚下楼梯。
这时,等在一旁的周继礼就会立刻跑过去,借着扶她的时机,用藏在手里的小刀划破血袋。红色的鲜血,浸在鹅黄色的裙子上,定然会无比刺眼。
单凤鸣一定会跟着去医院。等单凤鸣走后,周家这壶早已到了沸点的水,才会正式开锅。
到时候在有心之人的推波助澜下,楼梯上那滩油渍会成为绿桃干活偷懒的证据。届时给单凤鸣打理衣服首饰的女佣也会出来作证,曾找借口进过单凤鸣的更衣室,行为鬼祟。闹到最后,还会有仆人说出,绿桃暗恋周继礼这种不需要什么根据的话。等单凤鸣回来,绿桃就会被赶出周公馆。
在许鸥眉飞色舞的给周继礼讲完,她是怎么利用每天取早饭的时间,在厨房里耍手段,让厨子认为绿桃有意为难她;又是怎么利用给单凤鸣送饭的机会,跟与给单凤鸣打理衣服首饰的女佣熟络起来,并装作无意的提起绿桃想往单凤鸣身边凑,再诱导女佣想起绿桃刚来家里时的种种行为;接着在挑动一下早就对绿桃有所不满的佣人们的情绪,让他们不知不觉间就认定绿桃是个祸害后,周继礼惊得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苏联的特工学校还教这个?”
“早就跟你说过,若论女人间倾轧的本事,没几个人是我的对手。”许鸥说道。
周继礼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许鸥这本事是怎么练出来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已没这个能耐。
有关十七号早上行动的细节,许鸥与周继礼对过几次了,没有疏漏,没有破绽。以许鸥的身手,从楼梯上下来摔下来,至多是一点擦伤。
所以,在等候单凤鸣吃饭更衣的这段时间里,胸有成竹的两人很是放松。许鸥甚至拿了一碟瓜子,边吃边等。
周继礼并不擅长吃瓜子,他不怎么喜欢这种消磨时间的活动,也怕损坏牙齿,所以就只用指尖慢慢的剥,费时又费力。他剥了一会儿就厌烦了,擦了擦手,侧过身去看许鸥吃。
许鸥对于瓜子有着狂热的爱,家里常备着一包。她吃的又快又好,嘴巴一张一合,舌尖稍动,一个瓜子就立刻皮肉分离。吃不了一会儿,她的嘴唇就会被瓜子皮磨得发红,这时周继礼总会稍稍退后一点,以打消脑内的那点遐念。
对于周继礼的这个小动作,平日里许鸥并没留意。可今天却不同。
许鸥心里想着一会儿的行动,自然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周继礼一动,她下意识的就抬头看了一眼。这本没有什么,许鸥也没多想,周继礼却没由来的有些尴尬,脸上带出了些许。
许鸥看他脸色有变,以为他有些紧张,又见他不会吃瓜子,就有心同他开开玩笑,便说:
“坐在那儿别动,张开嘴。我给你展示一个绝技。”
周继礼不明就里,却也依言张开嘴。
只见许鸥拿起一颗瓜子,放进嘴里,贝齿一合,接着吐了一口气,瓜子瓤就飞到周继礼的舌头上。
周继礼含着那颗瓜子,耳垂儿一下就红了,他不敢想这颗瓜子是不是也接触过许鸥的舌尖。
比起周继礼,许鸥倒是一副泰然自若。还笑问周继礼要不要再来一次,周继礼刚想回话,咣的一声,紧闭的大门被人撞了开。
两人一起转头望向门口。
看到来人,许鸥脸色一白,站起来,跑到门口,聂聂的叫了声:
“大哥。”
回答她的是一个耳光。
许鹤的耳光刚落在许鸥脸上,周继礼就冲了过来。他左手搂住许鸥,右手直接掏出了枪,直指许鹤的眉间。
许鹤的保镖自是不肯吃亏,便也纷纷拔出枪,指着周继礼。
“小心走火。”许鹤抬手拨开了周继礼的枪口,转头对身边的保镖说:“把枪放下吧。一点小事犯不着动刀动枪的。”
“原来在许长官的心里,私闯民宅,公然施暴都只是一点小事!”周继礼看着院子里被捆着的周家保镖,冷笑着说。
“不是小事,也是家事。”许鹤说道:“我管教自已的妹妹,周公子也要干涉么?”
“许长官在我家里,打我的未婚妻,我凭什么不能管?”周继礼不甘示弱。
“你的未婚妻?谁是你的未婚妻?”许鹤说道:“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周公子这话未免说的太早了吧。”
“许长官不愧是光绪年间出生的人,连什么是婚姻自由都不懂。”周继礼说道:“我与许鸥是自由恋爱,没人可以干涉。”
“我的妹妹,我还是管的了的。”
说着许鹤伸手抓住许鸥的手腕,把许鸥往自已的方向扯。周继礼自是不肯放手,两方都用上了力气,疼的许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正在拉扯间,单凤鸣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
“都给我住手。”
周继礼应声松开了手,许鹤则趁机把许鸥拉到了身后。
许鸥抬头看了一眼,单凤鸣还穿着早上的便服,头发倒是梳好的。看起来应当是正在打扮时,听到了楼下的动静。
许鸥躲在许鹤的身后,用余光在四处扫视。
周彬是吃完早饭就走了,他今天要去法院。佣人们有的站出来往单凤鸣身边聚拢,有的则怕殃及池鱼躲了起来,各方的探子则都站在门后探头探脑的。
许鸥看着厨房门口只露了半张脸的绿桃,觉得无比的丧气。贪黑起早的忙了几天,本想搂草打兔子一起来,可被许鹤这么一搅合,变成了鸡飞蛋打。别说绿桃赶不走,就连小产行动都没法实施了。后续的麻烦不知道还会有多少。
再重新计划,不知又要等多久。到时候失去了这个天时地利,赶走绿桃的事情,怕是没法兼顾了。
就在许鸥想着要怎么弥补时,单凤鸣却已经跟许鹤明枪暗箭的说了几个来回了。
“几年不见,许大公子的教养是都喂了狗么?”看着许鹤那副明火执仗的样子,单凤鸣连指桑骂槐都懒得,直接骂了出来:
“一大早上闯进我的家里,鸣枪放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许家都入了青红帮呢!”
“多年不见,周太太的样貌与脾气都一如往昔啊!”许鹤弹了弹袖口并不接单凤鸣的话:
“想周太太已经知道,我即将继任上海市政府副秘书长的事情。本想着提前到沪,早些与家妹团聚,却没想扑了个空。好在有热心人给指了路,我才知道许鸥竟然这么没名没分的住进了周家。”
“许大公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九天前就与许二太太通过电话。待聘礼准备妥当,便会亲自去南京提亲。”单凤鸣说道:
“想来,二太太早已把这件事告诉你了吧。”
“我这次便是来亲自告知周太太,这门亲事,我,不同意。”许鹤斜了一眼周继礼:
“周继礼想娶我妹妹,除非他认祖归宗改姓谢。”
“不积德的祖宗认回来,等着一起天打雷劈么?”
“周太太自已生不出孩子,就要霸占人家的孩子么?”单凤鸣这话,彻底激怒了许鹤。
“我虽然生不出来,可小鸥生的出来呀。”对于这种听了半辈子的话,单凤鸣并动怒:
“小鸥肚子里可怀着我们周家的孩子。相信过不了几个月,你就要多一个外甥了!”
“是么?”许鹤突然笑了。然后回身抬腿,一脚踢在许鸥的肚子上。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许鹤的这个举动惊呆了。
许鸥也没想到许鹤会突然发难。
她完全没有准备,硬挨了这一脚,趴在地上疼的眼前发黑冷汗直流。
最初的静默后,屋里立刻炸开了锅。
尖叫与怒吼声让许鸥稍稍回了些神,想起了今天的任务。看着被许鹤的保镖扑在地上的周继礼,知道今儿这事儿,全要靠自已了。
她借着单凤鸣厉声喝问,屋里兵荒马乱之际,把耳朵上的耳环摘下来,用上面的针隔着裙子把血袋扎了个小洞,接着双腿用力一夹,血瞬时涌了出来,浸满了裙子。
一直在关注着许鸥的单凤鸣,第一个发现了许鸥裙子上的血。她一声尖叫,奔下楼来。
发现异样的许鹤立刻让保镖拦在单凤鸣身前,保镖虽不能对单凤鸣动手,但也依着身材高大,把单凤鸣挡在了一旁。
周继礼也被许鹤的保镖缠的紧紧的,无法脱身。
两人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许鹤抱起一身是血的许鸥,扬长而去。
许鸥知道,此时自已应该依照原定计划,让周继礼送她去医院。但又怕违逆许鹤,弄巧成拙,让小产的骗局曝光。也只好装作人事不省的样子,任任由许鹤把她抱入车中。
“这么个流血法,我看你不是小产,是股动脉破了。”刚上车,许鹤嘲讽的话就出了口:
“做血袋的人不专业,用血袋的人也不专业。假装小产喊几声肚子疼就成了,搞这么大的阵势,容易弄巧成拙。”
许鸥见被识破,只好睁开眼睛,清了清嗓子说:
“把您的车给弄脏了。”
许鹤哼了一声:“后面的事情,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周长官……周彬会在陆军影院接应我。”
“去陆军医院。”许鹤对着司机说道。
“谢谢大哥。”
听许鹤这意思,他是与重庆方面达成了共识,可许鸥还是有些忐忑。
许鹤提前来沪的真正目的,肯定不是为了来许家闹这么一趟,更不会是为了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