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鸥醒来的时候,周彬早已经走了。
昨晚周彬刚离开房间去发电报的时候,她根本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个小时后,她意识到自已不能再这么下去。明天还有重要的任务,如果因睡眠不足精神不济导致了失误,可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她起身,从周彬的抽屉中找出一瓶安眠药,吃了半颗下去。
她从未吃过安眠药,也很少接触麻醉品,所以吃下后很快就起效了。
刚开始的时候,她睡得并不安稳,噩梦一个接着一个。等后半夜周彬回到房间告诉她,军统局已同意把老马借调给她后,她才进入了深度睡眠,一觉睡到了五点一刻。
良好的睡眠让她精神奕奕。脑子也灵活了起来。
她先去门房,拿到了沈河天亮时送来的两瓶灌在酒瓶里的机油。然后回到房内用肥皂洗了个澡,确保身上没有明显的味道后,穿了一身方便运动的工装。
收拾妥当后,她没去餐厅,而是直接进了厨房,在灶旁吃了早饭。饭后她吩咐管家备车,她要去罗冬雪家,接沈海一起去工厂。这是她昨晚半睡半醒间冒出的灵感。
李金利的私仓与纺织厂只有两条街的距离。她可以借视察工厂为由,先到工厂,然后再趁人不注意溜出去。放把小火,加上来去路途,三五十分钟的时间而已,工厂里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出去过。
虽然要离开上海,这个不在场证明基本上用不上,但还是小心为妙。
管家备车的同时本也安排了司机过来,但许鸥借口到了美国都要自已开车,现在想多练练,拒绝了安排好的司机。因为她去罗冬雪家之前,还要先去一趟闸北。
老马的铺子也卖早点。早点只有一种,油饼夹里面包着咸菜的粢饭。这东西看似奇怪,但却非常顶饿。所以生意十分红火。老马虽然早上从周彬那里接到了任务,却不敢轻易关铺,只是借口炉子坏了,少做了一些,尽早卖完。
许鸥到他铺子外的时候,老马正在接待最后一波客人。
老马看到许鸥的车,便对等着的客人说近日里常腰疼,想早些收拾,趁着晚市没开始去看看大夫,所以剩下的买一个赠一个。客人们一听,觉得有便宜可捡,纷纷都要再买几个。剩下的吃食瞬间被一抢而光。
等人走净后,老马从里面关上了店门。
几分钟后,一个身穿绸缎褂子,头戴草帽,一身流氓气息的男人从店里走了出来。
要不是眼见着老马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亲自锁了门,许鸥根本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流氓打手一般做派的中年男子与小吃店里佝偻的老头是同一个人。
“老马?”为了确定,许鸥还是问了一句:“你这简直是大变活人呐!”
“我是在戏班子里长大的。虽说学的是武生,但其他角儿见的多了,也会扮上几分。”老马笑了笑,弓着腰坐到了许鸥身边。
“你这活儿还不如我的。”许鸥开了句玩笑:“我好歹也每天吃香的喝辣的,你就天天守着炉子装老头子。”
“革命工作不分贵贱。”老马也说笑道:“咱俩虽然工作不同,但平日见的那些渣滓都是一个模样的。”
许鸥简单的跟老马说了一下,她后面的打算后,问:“你觉得怎么样?”
“烧个没人看守的仓库,这样的准备已经很完善了。”老马看了眼手表:“我先下车,七点四十分的时候,我们在李金利私仓的后巷碰头。”
老马下车后,许鸥直奔罗冬雪家。
到罗冬雪家的时候,他们全家人正在吃早饭。
许鸥进门后跟罗冬雪撒了几句娇后,说上午要请假,跟沈海一起去工厂逛一圈。
罗冬雪知道,许鸥跟沈海一起去工厂,是特意给他壮声势的。这样一来,工厂里那些老人就不敢轻视沈海,沈海与那个美国厂长交接起来也会更顺畅。于是忙不迭的催着沈海快点上班去。
沈海与罗冬雪多年夫妻,自然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便顺着她的意,饭也不吃了,跟着许鸥走了。
两人边走边聊。许鸥虽然心里想着其他事情,但仍听的出,沈海对于工厂的用心。
“交接的差不多了吧?”许鸥问道:“那美国厂长再有两个月就走了。”
“技术方面都完事了,只是人的方面还得继续摸索。”沈海实话实说。
“厂里的会计是我三嫂家的亲戚,一家人都指望着她这份工作吃饭呢。自家人,也可靠。不过,万一有什么小争执,你不用跟她太客气了。至于其他人,都不重要。”许鸥说道:
“沈海哥是76号里混过的,我想那些工头也不敢糊弄你。”
“那些工头,哎……”沈海叹了口气:“他们带来的女工,年纪越来越小。看着那些不到十岁的小孩子站在那么大的机器旁,我总想起囝囝来,心里不是个滋味。可我要是不用她们,她们更是活不下去。”
沈海絮絮叨叨的话,让许鸥有些恍惚。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自已只是个平凡的女孩子,一个远离尔虞我诈血腥杀戮的女孩子。
有一瞬间,她真的觉得自已是在送家里人去上班。但她很快从这种幻想中醒来,想起自已不过是在利用、在欺骗,把她当做家人的人。
许鸥用力把心酸吞回腹中,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听着沈海的话,努力从中提取出可用的信息。
“沈海哥,今天你跟那个美国佬有什么安排吗?我这么贸然的过去,不会打乱你们的计划吧?我看美国人都挺爱搞个什么计划的。”许鸥说道。
“爱偷懒才是真的。”沈海说道:“周六快下班的时候,有一台机器出了点毛病,那美国人说不耽误工人干活,他周日要休息,等周一再修。我想自已试试修,他也拦着,说借这个机会周一手把手的教我。”
“哎呀,那我别耽误了你们干活。”
“耽误不了。不是大问题,就算他连修带讲,一两个小时也完事儿了。”沈海说道:“我先陪你在工厂里转一圈,然后再修就来得及。连午饭都不会耽误。”
“我就是来闲逛的,你跟那美国人学修机器才是正事儿。”许鸥说道:“不过一两个小时,我在办公室里看会儿账本也就打发了。”
沈海又坚持了几句,但都被许鸥以“一家人,不用见外”为借口挡了回去。
等到工厂时,许鸥已经成功说服了沈海。
美国厂长见到许鸥更是开心,毕竟许鸥刚在他花旗银行的账户里存了一大笔钱。是以,许鸥怎么说,他就怎么办。
许鸥大发了无关的人,在办公室里做出一副看账本中途去了趟厕所的假象后,套上一件工服溜出了工厂,直奔李金利私仓后巷。
许鸥虽早到了两分钟,但老马却已经等在了那里。
“准备好了吗?”许鸥问老马。
老马点点头。
两人混在上班的人群中转到了私仓门口。
李金利的私仓从外面看,就是一栋普通的民宅。门口挂的锁也是再普通不过的铁锁。
许鸥从口袋里拿出一段铁丝,打算把锁撬开。
可还没等她动手,老马直接拿出一把钳子,把锁夹断。
“你干嘛?你把锁弄坏了,李金利回来不就发现了吗?”许鸥急的直跳脚。
“一会火着起来,救火的人破门而入时也是一斧子劈开门锁。到时候门锁掉在地上,等救完火了,早找不到了。”说着,老马随手把锁头扔到了地上。
许鸥虽觉得不妥,但见老马说的有道理,而且事情已成定局,便跟也只能跟着一起进去了。
李金利私仓是由民宅改的。
为了方便存放,他只留最外间的屋子来住,里面的全都打通,变成一大间。
果然如许鸥所料,李金利不开火,饭都在外面吃,喝茶就去老虎灶打开水。屋里拉着电线,放着手电,没有明火火源。
仓库里更是收拾的利索。
仓库的窗子里都钉着木条,木条的间隔只有两指宽。这样既能开窗透气,又能防止外面的东西进来。窗旁墙边的地上还摆了一碗剩饭,离碗两步远的地方躺了一只死老鼠,想来这剩饭是拌了老鼠药的。
屋子中间放了一个大水缸,许鸥打开盖子看了看,里面有大半缸水。
屋子的东墙边整整齐齐的码放了三十多口麻袋,麻袋里是叠的整整齐齐的二手衣服。西边则是放着一个铁制的文件柜和两个大个的木条箱子。
画像,应该就放在文件柜里。
许鸥看着铁制的文件柜,犯了愁。
铁柜本就防火。且柜门还是锁着的。虽然钥匙就挂在旁边,但也不能打开柜子再点火啊。
就在许鸥犯愁的时候,老马走上前去,撬开了箱子,把里面的配件拿出来看了看。配件都包在油纸里上好了机油。
“机油带了吗?”老马问。
许鸥走上前去,把随身带着的两瓶机油递给老马。
老马打开盖子闻了闻,说:“是同一种。”
许鸥忙把另一瓶也递给老马。
老马摆了摆手说:“用不着这么多,一瓶就够。太多了,弄的到处都是,反倒留了破绽。”
“好。”许鸥把手里的那瓶机油揣回兜里:“那柜子怎么办?”
“文件在柜子里?”
“应该在吧。”被老马这么一说,许鸥才想起自已还没确定画像到底在没在文件柜里,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再烧错了:“我先看看。”
许鸥说完,上前打开了文件柜,草草的翻了一遍就看到了画像。虽然只是匆匆一眼,她还是记住了最上面那张画像上的脸。那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的脸,特征鲜明,栩栩如生。
许鸥找到画像后,又翻了一会儿,找到一个类似口供的文件才停了手。她举起手中的文件袋对着老马摇了摇说:
“找到了,就是这个。”
一直在旁边往放配件的箱子里慢悠悠倒油的老马转过身来,用手拈了一下文件袋里的纸说道:
“你抽出几张来,浸上机油。别用倒的,容易倒多。”
许鸥接过老马手里的瓶子,蹲在地上,把从文件袋里抽出的纸卷起来塞进瓶口,沾起里面的油,再刷到其他纸上。这活十分磨人,两三分钟才能刷满一张纸。好在刷了三四张纸后老马便说够了。
老马把涂满机油的纸,小心翼翼的放在柜子里,又着了条缝麻袋的麻线,浸上机油后,卡在柜子的缝隙中,再把柜子原样锁好。
“再检查一遍,看看落了什么没?”老马说道。
许鸥跟老马绕着屋子转了一圈,确保没有多余的东西留下之后,老马拎起墙边的死老鼠扔到箱子旁,再用刚才夹断门锁的钳子,轻轻重重的几下夹断了电线。
“准备好了?”老马问。
许鸥点点头,从包里掏出火柴,点燃了文件袋。待文件袋烧到一半后,许鸥一挥手,把烧的正旺的文件袋扔到了木箱子里。满是机油和油纸的木箱子沾上火星,轰的一声,火瞬间就烧上了房梁。
许鸥虽想等着看火顺着麻线过到文件柜里,可她也知道,此时若是不走,就走不了了。于是她咬了咬牙,跟在老马后面,迅速逃出了屋子。
两人出门后,丝毫不敢停留,穿过街巷,进了一栋房子里。
这房子是军统的一个安全屋。
里面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刚才在李金利的私仓里,两人虽不曾受伤,但烟熏火燎之下,两人俱是灰头土脸的。必须先找个地方清理一下,才能继续后面的行动。
虽然行动时的每一秒都感觉无比漫长,可等许鸥收拾妥当,坐回到办公桌前时才意识到,自已不过是离开了一个小时而已。。
她真的拿起账本看了十几页,沈海才回来。
看着刚修完机器,满手油泥的沈海和美国人,弯着腰洗手的样子,许鸥突然想起,进李金利私仓的时候,老马还习惯性的弓着腰,可离开时老马的腰板却是挺的直直的,直到从军统的安全屋换完衣服,老马才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
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