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夫妻店呢。”女孩连忙道歉。
“没关系。”杨语卓笑得温柔。
好像在她看来，这不是一件什么大事。
周尹的视线停在她身上，一刻没有移开。
不解丶失落丶迷惘，他眼中的情绪太过覆杂，就连小女孩这个外人都看出这俩人之间有故事。
她付了钱，匆匆溜了。
剩下的两个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周尹出声，“我……”
“你该走了。”杨语卓起身往外走，一只手牵着门把手，平静地望着他，“我要锁门了。”
周尹只好走出来。
“方便的话……”
“不是很方便。”杨语卓快速打断他的话，连笑都懒得笑了，“没什么事的话，你以后可以不用总来我店里。”
周尹心狠狠往下一沈，“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这个年纪的人应该不至于没有什么事做吧？”杨语卓锁上门，“你没有我有，别杵那儿影响我做生意。”
周尹强撑着扯了扯嘴角，努力用调侃的语气道，“我怎么影响你做生意了？说不定今天的顾客就是看你店里有别的顾客，觉得你生意好才进来的呢。”
“她没以为你是顾客。”杨语卓冷冷地说。
她话说一半，周尹却知道后半句是什么。
“那她以为我是什么？”周尹紧盯着杨语卓得的脸。
以为你是老板。
这种一瞬间把两人的关系扯在一起的话杨语卓才不会说。
“顾客以为你是什么都跟我没有关系。”她从周尹身边错身而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周尹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攥紧，过了好一会儿才无力地松开。
……
店的面积过小，没有多馀的空间放床，杨语卓在较偏的地方租了个小房子住。
一回屋她就把自己扔床上了，默默地望着天花板，任由思绪奔腾。
她越来越看不懂周尹了。
以前的他沈默寡言，虽然年纪小，但看起来诚实可靠有担当。
但现在的他……
杨语卓举起右手，手背朝着自己出神。
她甚至无法判断周尹掌心蹭到她的那一下是有意还是无意。
如果是无意，这么长的杆子，他这么高的身高，稍微握远一点就能避免触碰到她的手，他为什么不这么做？
如果是有意……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是以前的周尹绝对做不出来的事。
现在的周尹总给杨语卓呈现出一种浪荡公子哥的形象。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想，杨语卓起身给自己做了点吃的，打开灯，伏在桌面上又画了几张碎花连衣裙的草图。
她还写了封信，打算明天一早放进邮筒里。
她没怎么睡好，天刚亮就醒了，尝试继续睡，但失败了，于是干脆起床，早早到店里去了。
为了节约房租，她住的地方离店的位置有些远。
尽管如此，她走到那条街时周围的店铺都还没有开。
杨语卓远远看到店门口有一道身影，里面穿着一件浅色衬衣，外面套着时下流行的棒针毛衣，身形高大挺拔。
不是周尹又是谁？
杨语卓还发现了一个他和以前不同的地方：脸皮厚了很多很多。
十几岁的周尹脸皮薄，自尊心极强，她说一句“张结巴是你爸”能让他闷头气一整天。
但眼前这个男人却能在她昨天这么明确地拒绝他来店里之后居然还能当没事人一样出现在店门口。
周尹原本倚靠在墙上，看见杨语卓走过来，连忙站直了，跟她说，“早上好。”
杨语卓一边开门，一边说，“看来你是真挺闲的，不考虑找点事情做吗？”
这句话已经有讽刺的意思在里面了。
但周尹却一点都不生气，笑着回答，“最近确实挺闲。”
周尹好像一点没察觉到对方在下逐客令似的，亦步亦趋地跟着杨语卓走进店里。
“……”杨语卓一脚踢在棉花上，无端升腾起一种烦躁又无力的感觉。
周尹瞧见她手里的信封，主动找话题，“给家里写的信吗？要不要我帮你拿去寄？”
“不……”杨语卓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转而说道，“既然你无事可做，帮我看会儿店，我自己去寄。”
“好啊！”她愿意给自己安排事情做，周尹简直乐意至极，“每一件衣服是什么价位？有调整的空间吗？顾客要的话，准不准讲价？”
杨语卓瞅了他一眼，“不用，邮局离这里不远，我几分钟就回来了。”
“好。”周尹一双眼睛弯着，看起来很高兴。
杨语卓不自觉错开目光，快步走了出去。
周尹这些很明显的讨好行为令她烦躁。
她不明白周尹这是什么意思，是对当年的不辞而别感到愧疚，想要做出补偿？
还是说……
杨语卓搓了搓右手手背，使劲摇了摇头，阻止自己继续往下想。
邮局也还没有开门，她把信件放进门口的绿色邮筒，揣着手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叹了一口气，慢慢往回走。
杨语卓自我调节的能力很强，送个信，在街上转悠一圈的功夫，再回到店里时，对着周尹的就又是一张笑脸了。
“早餐吃了吗？给你也带了点。”她举了举手里装着小吃的塑料袋。
“给我带的吗？”周尹喜出望外。
“当然也有我的份儿。”杨语卓笑了笑，“海棠糕，草头饼，咸豆浆和油条，有爱吃的吗？”
周尹自然点头，“我都爱吃。”
杨语卓愿意给他带吃的他就已经很高兴了，吃什么都不重要。
两个人各分了一半早餐，坐在椅子上吃。
没隔几分钟，周尹都已经快飞到天上去的心情慢慢沈了下来。
他发现了，杨语卓给他买早餐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她只是抓住这个契机，把两个人已经变僵的关系又变回昨天晚上之前。
把那道昨晚已经明显了的墙再度透明化。
吃早餐时，杨语卓甚至会主动和他搭话。
还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你说这草头饼是什么做的？海棠糕里有海棠花吗？这里的人怎么不喝甜豆浆？
没有一个问题和自身相关，也没有一个问题和他有关系。
周尹嘴里的豆浆不但不甜，甚至变苦了。
他一口一口吃完杨语卓买给他的早餐，转头对她说，“语卓，我们可以谈一谈吗？”
杨语卓吞咽下最后一口海棠糕，把塑料袋扔进垃圾桶，举着胳膊伸了个懒腰，“今天天气真好，希望生意也好。”
她置若罔闻。
周尹垂眼，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语卓，我想跟你谈一谈。”
“没有这个必要。”杨语卓干脆利落地打断他，“我也不想谈。”
周尹微微抿着嘴唇，难得露出几分十几岁的样子。
杨语卓那股莫名其妙的烦躁又上来了，她连忙系上围裙，画图，裁剪布料，找事情给自己做。
“语卓，我给你讲讲我当年是怎么到村里去的吧。”
周尹的声音很轻，没什么压迫感，听在杨语卓耳朵里甚至有一种恳求的意味。
杨语卓说不出“我不想听”这种话。
“我父亲以前是县长，有一次上面组织下乡开会，我非要跟着，他就带上我了。”周尹停了下，继续道，“还没到村口，我想上厕所，可山路上哪来的厕所，我只能跑到路边的树林里去，在那里遇到了一个男的，接着我就没记忆了。”
“睁眼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张结巴在跟人商量价格。”周尹用极为平淡的声音告诉杨语卓，“那年我才9岁。”
居然真的是拐卖！杨语卓心里一惊。
九岁到十九岁……周尹居然在村里待了十年！
一个九岁的小孩儿，知道自己被拐卖的情况下，在买家的家里住了十年。
她甚至不敢想象周尹这十年里是什么心态。
难怪他那么恨张结巴，难怪他总要和张结巴对着干……
她擡起头，看着周尹，张了张嘴，安慰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同情我，可怜我。”周尹也望着杨语卓，“语卓，我是想让你知道，我过得确实很难熬，以及，一个逃走的机会对我而言很难遇到。”
杨语卓沈思了会儿，“所以村里人说的都是真的，是那些来村里开会的把你带走的？”
“是的。”周尹想到一些画面，露出抱歉的神色，“就是芝麻出事那天，我听说开会的领导已经到村里了……”
“你就抓住机会，跑去找他们了。”杨语卓已经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她看到杨芝麻那堆皮毛，心痛得麻木时，周尹在逃离。
“是。”周尹对这件事从不羞于承认，“这是我十年来唯一的机会。”
村子偏远，村民们之间关系近，如果没人庇护，周尹一个人估计连村子都走不出就被张结巴逮回来了。
这点杨语卓知道，毕竟就连和她们去一趟镇上，周尹都要被张结巴反覆盘问，直至最后确定只有他们三个小孩儿，杨语卓和杨语欢没有能力送周尹离开才放行。
杨芝麻对于她而言肯定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可离开村子，结束长达十年的煎熬也很重要。
她没权利从自己的角度评判哪边更重要。
“我知道了。”杨语卓最终点了点头，像心里悬了多年的小石头落了地。
周尹不告而别的原因她现在知道了，至于别的……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她现在也不想再纠结。
但周尹的话似乎还没有说完，他又抿了下嘴唇，没有直入主题，“我当天找到他们，说了我的事和我父亲的身份信息，求他们带我走，他们答应了。”
杨语卓在心里说了句“恭喜”。
她几乎能想象得到当时的画面：平时总冷着一张脸的小孩儿语气急切又努力简洁地讲述着自己的遭遇，然后求着他们带自己离开这里。
“这不是一件小事，他们决定当晚就带我走。”
杨语卓没有接话，她知道周尹当晚没有走。
她下意识想阻止他继续往下说，但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只能生硬转移，“今天怎么一直没有客人来呢，我出去看看……”
“语卓！”周尹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杨语卓用力想挣脱，周尹这次却没有退回线内，紧紧攥着她的手，快速说，“我当晚没有走，杨芝麻没了，我担心你，我想看看你再走，可张结巴那会儿在满村找我，我不敢出来，我在山上一直躲到凌晨才出来，但我不能告诉你我要走，我怕隔墙有耳，但凡有一个外人知道，我就走不了了……”
“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些，我不……”
“我当时是年纪小。”周尹毫不犹豫地打断她。
杨语卓的心骤然往下沈了沈。
年纪小是吗？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是啊，我年纪也不大，算起来，就比你大一两岁。”杨语卓笑了笑。
这还需要解释什么？两个小孩儿，说什么做什么都做不得数。
“年纪小，承担不了责任。”周尹的眼神紧紧扣着杨语卓，“所以有话也不敢说。”
杨语卓又楞了下。
“杨语卓，我十八九岁的时候很喜欢你。”周尹一鼓作气，“现在见了也还是很喜欢。”
杨语卓完全呆住了，“什丶什么？”
周尹勇气用光，后知后觉感到不好意思，松开她的手，讪讪地挠头，“很冒昧吧，对不起……”
杨语卓前一秒还用牛一般的力气挣脱他，这会儿却连说话都不顺畅了，“你丶你丶你收回去！”
“我不收。”周尹耳根有点红，但很坚持，“我不收回，杨语卓，我就是喜欢你。”
杨语卓心里一直在拱土的春笋“噗”地冒出了脑袋。
她的脸也开始发热。
“你脸好红……”
周尹话还没说完就被杨语卓推着后背推出了门外。
“砰”的一声，杨语卓把门关上了。
她站在门后，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翘起嘴角。
周尹没走，在门外一直打转。
……
这天后，周尹每一天都会在开店前来杨语卓店门口等着，每次来都带东西，要么吃的，要么玩儿的。
杨语卓也不再撵他走了。
两个人聊天的内容也多了起来，“老友重逢”那条边界线也模糊了。
俩月后的某一天，周尹突然没有出现。
杨语卓皱了下眉，想到他三年前突然消失的那天。
过了会儿，一个男人出现在店门口。
“小姑娘。”
杨语卓转头，眼神里充满惊讶，“王叔叔？”
她连忙走到门口，“您怎么来了？”
王叔把她的店看了一圈，满脸赞赏，“小闺女，你果然不错呀！”
杨语卓“嘿嘿”一笑，“多亏了王叔当年的帮助。”
“哪里，是你勤奋又聪明。”王叔摆摆手，“我今天来呢，为的是我那小侄子。”
杨语卓：“？”
“你周叔叔的儿子，周尹。”
杨语卓心头一跳，“他怎么了？”
“别着急。”王叔瞧着她，越看越觉得姓周的祖上积了福，捡大便宜了，“部队那边紧急召回，他没来得及跟你说上句话就走了，让我一定来跟你说。”
杨语卓这才知道，周尹居然真去当兵了。
……
周尹这一走，又是快一年没见着人影。
杨语卓也没等他，买了火车票，关店回老家过年去了。
她在车上激动了一路，满脑子都是一家人见到她时同样激动的表情。
结果，吴慧英只兴奋了几分钟，来了句，“回来干啥呀你！”
“回来过年啊。”杨语卓开玩笑，“咋，家里不欢迎我回来啊？”
杨现说，“语卓，你小时候……家里给你定了个娃娃亲。”
“！！！”杨语卓骤然想起：书上是有这么一回事儿来着！
而且据书上描述，那人还是个哑巴，听力也有障碍！
按照书上的结局，她会和这个人过一辈子。
杨语卓木然，“我现在就买火车票回去。”
一直没出现的杨语欢“砰”地推开门，看见杨语卓，只惊喜一瞬间，推着她的背往房间里塞，“你先进去躲着！”
人还没进去呢，敲锣打鼓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外。
“咚咚咚”的敲门声很响，敲得一屋子人都紧张了起来。
吴慧英顺着门缝往外望了一眼，悲戚地说，“语卓，这是娃娃亲，对方家里还找了打手，都怪爸妈不好……”
“行吧，我一会儿路上再跑。”杨语卓径直开了门，却一下子楞在原地。
门口站着两队人。
一队手上拿着锣鼓，擡了些箱子。
另一队大都是村民，为首的是一年不见的周尹。
他一身军装，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双目深邃有神，口齿清晰。
“我也是来提亲的，希望你能考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