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你好。”杨语卓停下手中的活儿，擡头的一瞬间楞住了。
出现在她眼前的男人个子很高，身形魁梧，一张脸轮廓分明，眼神中透露着和她同样的的错愕。
暌违三年，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碰面，任谁也反应不过来。
杨语卓在缝纫机后呆坐了好半天才把乱到找不到头的思绪整理清楚，挑着嘴角，扯出一个自认为还算落落大方的微笑，“好久不见。”
男人似乎没想到她会表现得这么自然，稍楞怔一下才也露出笑容，“语卓，好久不见。”
“过得还好吗？”杨语卓从缝纫机后绕出来，用杯子接了杯水递给他，歪头用下巴点了点旁边的椅子，“坐呀，可没人罚你站。”
周尹笑了笑，端着水杯坐了下来，“还可以，你呢？”
没有等杨语卓回答，他自顾自又笑了一下，眨着眼睛调侃道，“你应该也不错，都当上老板了。”
杨语卓也坐下，一手撑着下巴轻笑。
“你和以前很不一样。”她突然说。
周尹下意识问，“有什么不一样？”
杨语卓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我是出题人，你直接跟我问答案算作弊。”
周尹笑得露出牙齿，“你倒是跟以前一样有趣。”
杨语卓漫不经心地答了句“是吗”，接着就不再说话了。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和以前的不同之处。
他今天的笑容比曾经在村子里的几年加起来还要多。
男人微笑着眯起眼睛，“语卓，你该不会忘记我叫什么了吧？”
从他走进这里到现在，杨语卓一次也没有开口叫过他的名字。
“怎么会呢。”杨语卓垂着眼睫，“我们村外姓人少，姓周的就你一个，周尹。”
周尹面上的表情明显松了口气，挑起唇角，“记得就好。”
杨语卓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更没有说好还是不好。
“我还有事儿要做，你没事的话就多坐一会儿，有事请自便。”她说话的语调很平静，好似两人只是多年未见的好友。
“好。”周尹答着，并没有离开，而是把自己坐的椅子搬到了缝纫机前，和杨语卓相对而坐。
两人都不再说话，但氛围却并不尴尬。
裁剪布料丶尺子比着画形，放到缝纫机下踩线，杨语卓好像完全不受影响，每一个步骤都流畅自然，行云流水。
周尹自己坐着也不觉得尴尬，一开始只是靠着椅子看她，后来干脆明目张胆地把两条胳膊都放在缝纫机面板上，下巴搁上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杨语卓看。
杨语卓面色平静，实则心里一团乱麻。
周尹……和她记忆中的样子差了太多。
不仅是身形样貌，还有这南辕北辙的性格。
以前的周尹总是抿着嘴唇，说话也很小声，也不怎么愿意与人视线相接。
可现在的他不仅会明目张胆盯着人看，还会露出那种自信又坦然的笑，他甚至能流畅地调侃人了。
那笑容太自然了，自然到让人觉得他本就应该这样笑。
这甚至让杨语卓有些自我怀疑。
怀疑自己记忆中的周尹是不是真的，也怀疑眼前这个周尹和从前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在这间面积并不大的小店里持续，一直到太阳光暗淡，变成橘红色。
“这位顾客，我们要打烊了。”杨语卓摘下腰间专用的围裙，随手扔在缝纫机台面儿上，笑盈盈地问，“或者，你要在这打个地铺吗？”
“也不是不可以。”周尹慢条斯理地起身，伸懒腰的动作懒洋洋的，浑身都透露着“漫不经心”四个大字。
嘴上虽这么说，但他还是跟着杨语卓走出了店铺，看着她把门锁上。
他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整个人的站姿都不端正，“一起吃个晚饭吗，杨老板。”
“不了。”杨语卓很自然地牵起嘴角，“我可是大忙人，不像你这么游手好闲，明天一早还有事要忙呢。”
“好吧。”周尹摊手作罢，“那杨老板先忙。”
杨语卓：“嗯，慢走不送。”
周尹偏着头望她，眼睛是弯着的，不知看了多久才转身离开，背对着杨语卓摆了摆手，“走咯。”
杨语卓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出了神，脸上的笑容也逐渐变淡，最后完全消失，眼神既迷茫又慌张。
她在刚才不停告诉自己，自己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不管两人在分开时是什么关系，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都和现在的他们没有关系了。
她不自觉回想起刚才周尹的样子。
他怎么能这么自然而然地跟她搭话呢？
笑容就像镶嵌在他脸上的一样。
旧友重逢，所以才这么高兴吗？
那他当时的行为又算什么？还有他的不告而别，也不需要解释一下吗？
这些问题从杨语卓心里疯狂往外涌，但她一个字也没有问。
周尹既然不主动提，她就没有主动问的必要。
毕竟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如果周尹不在乎，她更不应该在乎。
杨语卓甚至觉得，这会是她和周尹最后一次见面。
她也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
所以，周尹在第二天又出现在店里时，她有一瞬的惊讶。
“你连续来两次了，看上什么衣服了吗？”否则她找不到别的原因能使周尹两次来一个和自己有点尴尬过往的人开的店里。
“还在看呢。”周尹转过来看向她，笑容灿烂。
杨语卓都楞了一瞬。
她现在才发现，周尹居然有一颗小虎牙。
他以往不怎么笑，就算笑了，嘴唇圈起来的弧度也不足以露出那颗牙齿。
杨语卓错开视线，给自己系上围裙，“那你看吧。”
周尹今天话比昨天多多了，问题一个接一个。
“真没想到你会做服装。”
“你是怎么想到在袖口和口袋边缘压印花的呢？”
“你什么时候来的上海？”
“是自己来得吗？你妈居然会放心你来这么远的地方。”
“你在这边生活还习惯吗？”
他今天好像比昨天少了很多耐心，话比昨天密就算了，语气之间透着明显的急切。
可惜，埋头工作的杨语卓根本没有感受出来。
周尹瞧着她，叹了口气，“杨老板，理理我。”
杨语卓头也没有擡，也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周老板，这是我的私人问题。”
她没有看到，周尹一张笑脸在她这句话说出口后渐渐黯了下去。
“好吧好吧。”他立即后退一步，故作轻松地说。
接下来的时间里，周尹只偶尔问她问题，大多时候都是他在说，她在听。
杨语卓有一瞬的恍惚，好像突然回到了三年前一样。
只是说的人和听的人对换了一下。
自杨语卓说了那句“私人问题”后，周尹很有分寸和边界感，话题只停留在“哪家餐馆的饭菜好吃”，“这里的人都喜欢什么服饰样式”等既无关痛痒又有可能会引起她兴趣的话题。
杨语卓也回到舒适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
两个人中间隔了一层明显的边界线，周尹只要尝试往前一步，杨语卓就会制止他，但谁也没有点破来说，更没有旧事重提。
他们像久别重逢的好友，又像点头之交在他乡相逢。
说话点到即止，关系既近又远。
和昨天不同，今天除了周尹，还来了新的顾客。
这个绑着小辫儿的女孩儿年纪不大，约十七八，一进屋就指着挂在最高处的一件外套问，“那件多少钱？”
杨语卓在开店之前就做过调研，她按照均价报了个数。
女孩满意地点点头，“就那个吧。”
说完，她问杨语卓，“我可以在你这喝杯水吗？”
得到点头的回应，她自己动手倒了杯水，在椅子上坐下来，等着杨语卓给她拿衣服。
杨语卓擡头望了一眼那件上衣，心想：还挺会选。
这件外套是店里她最花心思的一件，不仅在袖口和口袋处做了暗色印花，还在原有的版式上进行了改良，比时下流行的花衬衫更修身。
因为是头一回尝试，她做得无比细致，从布料的选择到走线的方式，她都事先在纸上画了草图，改了一遍又一遍。
成品也很令她满意，所以才会挂在店里最高，最显眼的地方。
她当时踩着椅子才挂上去的。
但现在……她店里一共两个椅子，一个被顾客坐着，一个在周尹屁股底下。
杨语卓拿来撑衣杆，踮着脚尝试取衣服。
脚都快要竖得垂直了也够不到。
突然，后背靠近一片热源，手里的杆子被另一只手拿了过去，同时，掌心不小心在她的手背上蹭了一下。
“我来。”周尹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他的声音很温和，却一声惊雷一样，炸得杨语卓有一瞬间的失聪。
她肢体僵硬，脸颊发热。
这时，周尹已经把衣服取下来，转交给身后的女孩了。
“谢谢。”女孩接过衣服，捏着袖子在自己胳膊上比划，一边笑嘻嘻地说，“老板和老板娘感情真好。”
周尹没否认，眼中的笑意更深了，招呼起客人，“怎么样？还合身吗？”
“不错……”
“这个店只有老板娘。”杨语卓的声音覆盖了女孩的后一个字。
周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