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援军
当然死不完了。
第一日守城的还是禁军,是厢军,是学过武艺的娘子军。
当他们守过第一个子时时,折损过半,死得最多的是原本怕事的禁军。
他们原本是各地数一数二的精锐才能送到京都成为禁军,京都的繁华或许一时迷住了他们的眼睛,可到了真正家国动荡的时刻,看着生灵涂炭,看着本该被他们保护的女子站在了他们身前。
他们蓦地想起了自己参军时也曾发过以身效国的愿心。
若是再逃,怎能称之为男子汉大丈夫。
“总不能老让你们抢了我们风头!”
出城诱敌需一支有去无回的小队时,人手不够之际几个女子怯生生地站了出来。却是下一瞬,一个腿折的禁军拦住了本要去的女子。
他记得其中一个女子,是她亲手为他包扎的伤势。
明明是个兔子一般的小姑娘,胆子却比任何人都要大。
便是她那句死守阳城,让他怔楞之后涌起了浓稠的羞愧。
这一次,总该让他出出风头了。
“腿折不影响我骑马,我一定会把大燕的旗帜举得高高的,让所有人都瞧见!”
不止他,又有残兵附和,换下了所有女子。
而最后,他们果然说到做到。
一支骑兵小队跑至陷阱,换了西岚一个营的将士。
第二日,没有休息,换成了阳城的娘子军作为主力。
他们不和西岚军正面交战,只打突袭,招式千奇百怪。但通常都是示敌以弱,待憋坏的西岚军以为眼前女子柔善好欺时,再给与致命一击。
“就你们这些货色能看见老娘在遇春台跳的旋舞,黄泉底下偷着乐吧!”
“我是谁?遇春台的头牌,你姑奶奶是也!”
“老娘一个不亏,两个血赚!”
血色成了女子们身上最鲜亮的衣裳。
当天夜里,西岚军中彻夜响起军杖之声。
所有将士都被杀鸡儆猴地告知——
不可贪恋美色,不可掉以轻心。
凡是大燕人,不管妇孺老幼,见必杀之。
第三日,娘子军也折损大半时,是阳城百姓顶上了。
那些死去的娘子军里,不止又没有牵挂的遇春台姑娘,还有别人的妻子丶女儿丶母亲。当这样纤弱的躯体都能够勇于支撑起战时的一片天,他们又怎么能视而不见,只顾自己疲于奔命呢?
很多本该逃走的阳城百姓回来了。
守城时火油不够了,百姓们就从家中拿出不多的菜油,一碗接一碗,一锅接着一锅,代替火油泼向城门楼下,像蛆虫一般不断从攻城梯往上爬的西岚兵们。
西岚兵们看见的哪里是杀不死的阳城守军。
他们看见的明明是学不会苟且的大燕生魂。
“又是新的一天了。”
倾尽城中所有,第三日的夜晚还是守过去了。
金色的曦光从天空洒下,照在叶怀音满是血污的脸上,她和宁月头抵着头,蹲坐在城楼垛口之后。
她们的手上满是倒滚油被烫伤的水泡,此刻却一点也不觉得疼痛。这点痛意,哪比得上看到自己的姐妹亲友爱人,惨死西岚兵的刀口之下呢。
“阿月,我好累啊,好想一觉睡过去。”
叶怀音靠着宁月呢喃,只有在宁月身边,她才敢小小暴露一下她心中的懈怠。
实则,她哪敢睡呢?她一闭眼就是袁白榆为了保护她,被西岚兵削去整个右臂的一幕。
尽管宁月第一时间将袁白榆的伤势控制下来,保住了一命,但他现在依旧躺在后方军营的病榻上,随时可能因为无人照看,血流过多而失去性命。
“马上援军就要来了,我们再撑一撑。”
作为在这三日,从阎罗手中抢回了无数条人命的汪医师,宁月渐渐成了后方战线里主心骨一般的存在,好像只要她不倒下,她不放弃,就还能迎来下一次的曙光。
可总比援军的大燕军旗先一步看到的,是西岚的旗帜。
听,他们又开始吹起进攻的号角了。
宁月和叶怀音互相搀扶着重新站起身,与此同时,和她们一起从城垛里站起来的,没有一个是身穿兵甲的士兵,全部是都是布衣百姓,熹光照亮那每一张或男或女,或年迈或年幼的面孔。
他们看向远方密密麻麻再一次扑来的西岚大军,目光里不再畏惧,只有欣然。
他们已经尽力了。
这是最后一次,西岚军来吧。
踏着他们的尸骨来吧。
忽然一声破空的箭声直贯西岚前锋军的将领而去。
这一箭带着十足十的力道,一箭就将那将领的头颅射了个对穿,一下就从马上翻下,引得西岚前锋队伍中一片混乱。
练箭多年的叶怀音自然知道这一箭的功力,绝不是等闲之辈。可这时候,阳城守军里哪还有这样的人物呢。
“大胆宵小,竟敢犯我大燕领土。”
叶怀音和宁月循声望去。
竟是阳城门楼上,立着一位月白长衫的身影,猎猎寒风中,他翻飞的衣角下是一把的白色长弓,长弓之上的梅花雕痕若隐若现。
“凌寒弓,梅清。”宁月低声道。
不待叶怀音问,城门阵前,谢昀垂握长剑领着阳城为数不多还能一战的残兵,在他们萧瑟决绝的背影之后,眨眼的功夫,从天而降跃出多抹身影,与谢昀并肩而立。
宁月竟然全部眼熟。
“游龙枪,谭龙。”
“醉阎罗,何年。”
“……”
谢昀显然也楞了一下,没想通为何他们会出现在此地。
“那芮记小报所说果然不错,上面写道说守城的无名小将手持墨剑,我便猜到是你了。”何年笑嘻嘻地,大掌拍上谢昀肩头。
“芮记?”这名字似是在哪儿听过。
“是近半年来异军突起的江湖小报,用词泼辣却生动真实。此次西岚偷袭一事便是刊登在这小报上,如今燕国上下都知道西岚的恶行,阳城不屈死守关隘的做法也传扬了出去。”
“不止我们,还有许多能人义士都在往阳城赶来。”
谭龙横过长枪,热心解释道。
“宁姑娘也在这吧?”何年忽然小声问了一句。“那小报上除了说你,还谈及一个无名军医,奔波前线,只要伤不当即致死,他就能从阎王手底下抢回一条命来。”
“到处都说宁姑娘是罪人 ,可我们这些一起在蓬莱同生共死过的,打眼一瞧阳城你们所为就知道绝无可能。”谭龙也小声道。“你们需要人手吧?”
“要我说你的如晦可不是上阵杀敌的首选,征战沙场,还得是我谭家的游龙枪!”
“哎,谭兄此言差矣,剑乃百兵之首,我青城派也出过不少武举,剑用得好,在哪儿都一样趁手。”
说话间,这阵前又来了不少熟面孔带着生面孔。谢昀看着制式武器各不相同的各门派高手,明白对方之意,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江湖有令,武林各派不可牵涉于国政——”
“令他个头!”一个使刀的大汉粗声粗气道,“国都没有了,还政个屁啊!”
“就是啊!就连毫无内力的布衣百姓都开始上阵杀敌,没道理我们这些苦心习武一辈子的要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吧!”
“甭废话了,不是正缺人手么?”
“我们,供君驱使!”
一人呼,百人应。
江湖豪情,莫过于此。
谢昀低笑了一声,“好!那便随我上阵杀敌!”
除了阵前的热血朝天,城门楼上也有其他非强攻的侠士翩然而至,温声解释。
“各位父老乡亲请放心,我们来的路上已遇上晋王率领的大燕援军,还有燕国其他城池为阳城凑来的大批粮草装备,今日晚些便能抵达阳城,大家夥都别怕,最苦的日子都已经熬过去了!”
百姓们楞楞地,只看到源源不断,武器式样各异的江湖游侠轻柔地接替过他们的位置,还有自称六道门门人的姑娘们将受伤的他们接手诊治。
这变故太突然,仿若梦境一般。
但下一瞬,西岚冲锋的号角又将一切拉回现实。
这么多武功路数各异的门派,光是指挥都是难事,可指挥的谢昀却意外熟悉所有的门派路数,迅速将互补的门派安排在一路。
就这样,这看着五花八门,杂乱无章地新燕军很快以谢昀为首,找到了配合的默契,数千侠士,各个以一敌百,势如破竹,一下将西岚的前锋冲开。
而他们并不全是硬拼,而是有技巧地各找将领。
西岚其实早因谢昀,对这种擒贼先擒王的招数有了提防,但却耐不住燕人莫名的视死如归的高昂气焰。
他们本以为这种无畏生死,不知伤痛的气势只有被种下的归一蛊的士兵才能拥有。
可燕人没有归一蛊。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都是因为那个唯一会在前线奔波的军医。
那个军医让所有燕人都明白,只要留有一口气在,他们就不会被放弃。
所以,他们敢战,战至生命最后一刻也仍抱有对生的希望。
西岚不是没试着去杀那穿梭在沙场之上的军医。
可他的身边永远都跟着一个手拿九连环大刀的女子,她的招式大开大合,几乎无人能够近身。
若要偷袭,远处城楼之上永远有一个百发百中的弓箭手,用箭护卫在其左右。
这一战,战至太阳西下,大燕的援军举着高高的旗帜冲进战场,却发现西岚军士气不佳。
西岚军怕了,怕的不是赶来的援军,而是燕人身上明知疼痛,还能迎面而上的勇气。
战场之上,满目疮痍。
剩下还活着的人中,刀山血海之中历练出来的眼神犹如修罗,就连大燕自己的援军对上那目光,心中都不由得发怵。
“没事了,是援军。”
这一句说来,不知是在安抚着谁的心绪。
落日馀晖下,大燕的旗帜渐渐取代了西岚,大军之中一个身披将帅战甲的男子,手上束着缰绳坐于马上,将这片血战的惨象,一点一点尽收眼底。
在死亡笼罩的尸山阴影之中,男子的眼角馀光陡然扫到一个埋首其中,似竭力搜寻着什么的身影。
他缓缓靠近,才发现那是一个极其瘦削的男子身形,血污将他的面容模糊,只听到他旁边的圆脸女子望见他时,兴奋地扯了扯男子衣袖,轻声道。
“小姐,是晋王殿下。”
找到了。
沈霄弯了弯唇角,翻身下马,刚要张口,忽然他神色一凛,猛地将面前的男子扯进自己怀中。
那是一只偷袭的冷箭。
来自一名去而覆返的西岚军,下一瞬他就被无数箭雨包围,看不出人形。
目睹一切的鸢歌心口直跳,她忙拉过沈霄怀里的宁月,上下检查。
——还好,还好,晋王殿下救得及时,没有受伤。
鸢歌刚放下心,猛地擡头在看清宁月面容时,她嘴角庆幸的笑容猛地一僵。
——那根冷箭虽没射伤宁月,但却射去了宁月的发冠。
呼啸北风中,比起男子而言,长而柔韧的墨发止不住上下飞扬。
三日来未曾好眠,更没空去重补易容的脸,不知不觉在血污中露出原本过于白皙的皮肤。
又因为沈霄在侧,此时此刻所有的燕军都目睹了这一幕。
那些尖利的目光几乎要把这个突然暴露身份的女子钉死在原地。
“是罪女宁月!”
大军之中,有人目露精光,贪婪地扫视着女子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