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女郎的哽咽声换不来一丝怜悯
夫妻亲昵, 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倒是他于此处窥探,极不磊落。
他该快些离开此处的。
然,他竟不合时宜地遥想起去岁在席上见到她时, 她那张盈润的丹唇一张一合,小口吃着一块白色糕点...
她的唇覆上去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此等荒唐的念头一出,陆镇不由深吸口气,剑眉紧蹙。
她是陆昀的妻。
理智回笼, 陆镇再无赏景之心,骤然舒展五指,离了栏杆处, 自往阁楼内的罗汉床上坐了。
因他常往此处来, 隔段时日便会有婢女媪妇于上晌来楼里整理洒扫, 是以那床椅上并未积灰。
女郎纤长玉立的身影似乎还在眼前,墨发如绸,肤白胜雪, 腰若细柳,绰约窈窕。
相较于去岁未嫁之时,平添一段风流媚态, 那份风情从何而来,无需细想,只瞧她身侧的男郎便可知晓答案。
陆镇阖上目, 除却压制内心深处对她的悸动和渴求外,另有一股令人恼恨的酸意;是了,方才在见到陆昀垂首去吻她时,有那么一瞬, 他竟生出了 几分急躁,想要看她推开他, 躲开他的唇。
然而她却踮起脚尖回应他,环上了他的腰...那抹躁意愈发灼人,就连周遭的清幽景致都变得惹人厌烦起来。
他那时是在嫉妒他吗?陆镇有了这样的认知后,眼底顿时寒凉一片,右手搭在床沿的扶手上,稍稍攥紧。
陆镇直面心魔沈思良久,寻不到破解之法,有些心烦意乱地立起身来,鬼使神差地踱出门去,覆又看向那处。
花树下的两人不知何时走了,恢覆到僻静无人的景象。
陆镇信步下楼,朝浮翠亭走去,循着记忆行至他二人方才所站之处,观察四下,意欲找出令沈沅槿驻足细看的事物。
原来那树干与树枝间结了几缕蛛丝,一朵坠落的纯白梨花由那蛛丝牵引着,悬于半空,随那微风缓缓旋转。
那是他从前不曾见过的景致,的确别有一番意趣,倒也难怪能够令她驻足细看。
不知她究竟生了怎样一颗玲珑心,总能发现些不同寻常的事物。
陆镇敛目垂眸,盯着那颇具的诗意白花数十息,终究未行破坏之举,默声离去。
梁王府外,车夫赶了马车过来,陆昀悉心地搀扶沈沅槿上车,在她弯腰进入车厢之时,还不忘亦手背抵住车厢的顶板,显是为着防止她碰到头。
相较于马车,陆昀更偏向骑马出行,因沈沅槿常坐车往梁王府来,陆昀乐得与她在一处,也同她一起乘坐马车。
有时沈沅槿外出散心或去城郊采风,陆昀逢节日丶休沐无事,便会陪着她一起骑马外出。
沈沅槿喜欢藕荷色和天青色,陆昀投她所好,叫针线房做了许多同色的新衣裳。
他素日里的百般讨好,沈沅槿都看在眼里,是以每每当他穿了新衣裳来配她时,沈沅槿都会笑眼弯弯地夸他穿着好看。
譬如今日,她与陆昀皆着天青色的衣裳,俨然一对琴瑟和鸣的璧人。
沈沅槿心中尚还想着那朵被蛛丝牵引的纯白梨花,陆昀那厢则在回味与她的那个吻。
那会子青天白日的,照理说,他本不该那般行事,倘若叫人看见,传扬出去,他倒没什么,就怕旁人会编排她不够贤良淑德,竟不知规劝夫君守礼,只一味纵容他胡来。
陆昀想到此处,不禁有些懊悔自己当时怎的就那般身随心动,吻住了她,他纵再想与她亲近,也该等到回屋了才是。
他这会子思绪万千,沈沅槿却是有些昏昏欲睡,不多时便合上眼皮浅浅睡去,脑袋不偏不倚地靠在他的肩上。
陆昀低头去看她的睡颜,见她未涂口脂的唇瓣红于来时,不自觉地擡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唇。
沈沅槿在车上的睡眠很浅,察觉到唇上的那抹异样感,无意识地擡手欲将那贴上来的东西拂去,陆昀忙不叠收回手,低低唤了她一声“三娘”,而后揽住她的腰靠他更近,让她枕在自己怀里。
夫妻数月,沈沅槿早习惯了身侧有他在,当下极为放松地搂回去,环他的腰,小脸贴在他那柔软的衣料上,覆又睡了过去。
府门前,马车缓缓而停,陆昀见她睡得香甜,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步调沈稳地下了车,怕扰她好梦,特意放缓步子,让她少受一些颠簸。
归至上房内,陆昀小心翼翼地放沈沅槿去贵妃榻上睡,即便他的动作很缓很轻,沈沅槿还是感觉到了,徐徐睁眼瞧了瞧四下,眼前的景物竟已是她在陈王府上的居所。
眸子里映着陆昀高挑修长的身形,格外安心,沈沅槿轻张檀口,嗓音里带了些朦胧睡意,“外出一日,二郎也睡会歇歇罢。”
阳光透过那支起的窗子照进屋里,沈沅槿的半张脸浴在那道金光之中,陆昀恐她晒红了脸,低低道了声好,哄她入睡后,自去窗边取下撑杆,歪在罗汉床上浅眠一阵。
至晚膳时分,先行醒来的陆昀点过沈沅槿爱吃的菜色,这才去唤她起身。
沈沅槿睡了近一个时辰,不免有些头昏脑涨,待用清水洗把脸后,方回覆清明。
婢女提了食盒进前,往案上布菜,其中两道火腿鲜笋汤和酒酿清蒸鸭子都是她爱吃的,另一道则是爽口的清炒时蔬。
沈沅槿不喜铺张,从前在梁王府与辞楹吃两道菜正好,因陆昀吃得多,少不得改成三道菜。
陆昀夹了两块火腿放进她的小碗里,沈沅槿笑着吃下两口,瞅一眼那边小几处用晚膳的辞楹,起身盛来一碗火腿汤,又夹了些烧鹅肉片弯腰放到她眼里。
“今日许是睡得久了,这会子胃里还不饿,约莫用不下多少,二郎多吃些吧。”沈沅槿坐回他身边,笑眼弯弯地道。
陆昀听后,只是温柔一笑,嘴里附和她道:“夫人之命,自然无有不从。”
同她用过晚膳,陆昀陪着她去园子里闲步,远远瞧见陆昭和徐婉玥正往这边过来。
徐婉玥极好相处,并未仗着大家的身份时时让沈沅槿去她跟前站规矩,陆秩每日早出晚归,鲜少在府里,是以小两口婚后在陈王府住了一月,沈沅槿适应得还算不错。
沈沅槿因不忍陆昀离开亲人,暂且继续在此处住着,倘若日后生了变数,再行搬离丶另立门户不迟。
陆昭上月定下婚事,今夏便要出嫁,故而这一个月来鲜少外出,只在府上待嫁。
她每日在府里陪徐婉玥闲话家常丶逛会儿园子,无事就去寻沈沅槿玩双陆,斗百草,逗一逗狸奴,日子过得倒也不无趣。
时下四人碰面,不免去那亭中坐下说话,玩笑一阵,天色渐渐暗了,陆昀和沈沅槿先送王婉玥回去,再是陆昭。
待送完她二人,夜幕悄然降临,天空漆黑一片,独有一轮隐于乌云后的皎月映出些许微弱华光,那些微光直坠下来,给黑夜带来些许光明。
春夜的晚风刮在身上,带来些微的凉意。
沈沅槿下意识地扯了扯衣襟,继而伸手去挽陆昀的胳膊。
陆昀因她的举动呼吸滚烫,血液沸腾,突如其来的喜悦搅得他心跳耳热,忽地停下步子,旋即张开五指反客为主,只在一息间便侧过身,与她十指相扣,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炙热而浓烈,眸子里满是不加掩饰的爱意。
沈沅槿叫他盯得双颊生红,渐渐生起一层热意来,想要快要回屋,可话到唇边,却又化作一句:“外头冷,快些进去罢。”
陆昀喉结滚动,低低道了声好,在她欲要迈出腿去之时,松开她的手去勾她的腰。
“玄仪...”沈沅槿轻呼一声,眉眼间生出几分讶然之色,然而问出的话还未完,陆昀便已将她打横抱起。
“沅娘。”陆昀的声调沈而哑,显是在压抑克制着什么。
眼里的欲骗不了人。
他的脚步迈得又快又急。沈沅槿知道他想回去做什么,只将头埋进他的怀里,两条纤白的臂环上他的脖颈,提醒他先去洗洗。
饶是忍得极为辛苦,陆昀仍是很乖顺地嗯了一声,待将她抱回房中后,自去净房冲洗一番,随后脚下生风地来至床前。
沈沅槿趁他离开的档口洗漱完,穿素色寝衣靠在软枕上,独留下一盏豆大的孤灯,泛出温暖光晕。
床帐上映出女郎的纤长剪影,橙黄的烛光中,她的双目灿若明星,墨发如绸,芙蓉面上渡了一层柔和的金光,越发衬得她肌映流霞,仙姿玉貌。
陆昀顾不得去褪那身碍人的衣物,只管三两个箭步上前,欺身抱住她,吻住她柔软的丹唇。
衣衫落至床边,沈沅槿借着烛火,看清了他腰腹处有力的薄肌;霎时间,脸上烧得愈加厉害,沈沅槿没敢继续向下看,慢吞吞地擡起手去攥他的膀子。
沧濯居。
陆镇卧于宽大的檀木拔步床上,微微拧着眉心,似乎已经睡熟。
他素来鲜少会有做梦的时候,然而今夜不但入了梦,且那梦中的旖旎场景,足以令任何一个成年男郎耳热心跳,血脉贲张。
眼前还是王府中他再熟悉不过的屋子和床榻。
素白的纱帐无任何纹饰,陆镇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自己究竟身处现实还是梦境。
那帐子掩住床内的萶.光,扬起时隐约可以窥见两道焦婵的身影,女郎克制的今声里夹杂着哭腔,听得他口舌生燥。
忽而,一只白若梨花的小手自帐中颤悠悠地徐徐探出,无力的手指似要去抓那随着床柱晃动的纱帐挣脱出来。
指尖触及轻薄的纱,正要攥住,内里却又探出另只大掌来,完完整整地包裹住她的手背,毫不费力捉了她的手回去。
“嗣王,陆镇,皇...”
后面那字被聪幢地语不成调。
眼里的泪珠越蓄越多,被中女郎的哽咽声换不来一丝怜悯,反激起那人的破坏欲。
即便隔着柔软的纱帐,亦可观察出男郎身形高大魁梧,女郎纤瘦质弱,两相比较,体型相差颇大。
她的声音亦不难辨认。
那榻上行事的二人是谁,她未曾说出口的那个字是什么,陆镇心里早有了答案。
陆镇不愿面对这样的自己,极力稳住心神,欲要令自己不受在此间的见闻所影响。
就仿佛只要他未瞧见那男郎的脸,他便可对此装聋作哑。
然,欲念既已生出,又岂是那样容易压制下去的,终是冲破束缚,化作一道具象的风,拂起一侧的纱,现出两张脸来。
那位于床笫间肆意挞伐逞凶的男郎不是他,又能是谁?
榻上女郎泪落如珠,伸出两条细白的手臂横在中间抵着他,却又很快被他制住,环了他的膀子上,紧接着,细密的吻落至她的锁骨处,引得她偏头去看陆镇所处的位置。
水盈盈的眸子甚是惹人怜爱,陆镇仿佛顷刻间被她摄去魂魄,视线骤然转换,变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与她上方的庞大身影融为一人。
说不出的美妙滋味,陆镇很快便沈沦其中,一手捧了她的脸过来,一手攥住她的纤细腰肢,幽深的凤目凝着她的盈润唇瓣十数息,遵从心意,垂首覆了上去。
丹唇温软清香,似春日熟透的樱桃,陆镇张唇去咬,撬开她的两行皓齿,衔住她的舌尖,湿湿的热意萦绕在口腔中,愈发令他沈醉其中。
女郎的双手攀上他的腰背,指尖用力掐挠,欲要让他吃痛停下。
奈何她的力气太小,根本起不到半点作用,陆镇大发慈悲般地顺了她的意,从容不迫地离开她的唇,鹰一样凌厉的眼注视着她。
女郎细白的天鹅颈微微扬起,黛眉轻蹙,乌眸中泛着晶莹泪光,眼尾沁出泪来。
陆镇用指腹拭去她眼尾温热的泪,再次吻住她的唇,将她的嘤咛声调一并吞下,越发沈溺放纵……
一夜好睡,次日晨起,床上褥子湿了大片,里裤皱巴巴地贴在肌肤上,不甚舒服。
自他及冠后,已有许久不曾如此过;便是少年懵懂时,左不过两三月一回。
昨儿夜里有此梦便罢了,偏那人还是她。
陆镇心中生出一抹烦闷之意,阴沈着脸唤姜川送水进来,清洗过后,自去螺钿檀木衣柜里取了一条干净的亵裤换了。
临出门前,命姜川找人来换褥子。
那褥子是昨日上晌新换的,没道理睡了一日便又要换新的。
姜川心下虽倍感疑惑,仍是恭敬应答,将他送至府门处,看他扬鞭催马走远了,回到沧濯居,先往里间去看那床褥子。
褥子上头的湿濡干了有一阵子,浊而白的一团。
姜川与陆镇同岁,是尝过人事的,又岂会不知那样的东西是因何而来。
嗣王已是二十又三的年纪,会如此自然不足为奇,倒是以他这样的年岁却还未有妻妾令人惊讶。
鱼水之欢本是乐事,嗣王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早前在军中无心那事,现下既回了京中,该当尝一尝个中滋味了。
偏那沈孺人的内侄女嫁与临淄郡王做了新妇,嗣王迟迟未有能入眼的女郎,不知是否有临淄郡王妃的缘故在里头。
姜川想到此处,不由皱起眉来,心说嗣王若真个对那沈三娘有意,缘何不早些亲上加亲,纳她为妾,反是眼睁睁地看她嫁与他人为妇。
沈思良久仍未能得出答案,姜川便不再去想,转身出了门,寻来侍书侍墨二人进去将床上的褥子和被套皆换成新洗净的。
侍书年岁大些,略瞧过一眼后当即便明白过来,走到床沿处轻车熟路地卷了褥子,叫侍墨去床尾处拆被套。
沧濯居内众人皆以陆镇为重,即便发现此事并不寻常,亦不曾往外透出半个字去。
所幸数日过去,陆镇的床榻上没再出现过那些可疑的痕迹,姜川等人没再多心。
至三月初三上巳这日,圣人依照旧例在大明宫中举办宫宴,陆镇于天明鸡唱时起身,在亭中练了半个时辰的剑,打一套拳后方擦身更衣,用一碗羊汤面后骑马进宫。
沈沅槿与陆昭所乘的马车在陈王夫妇之后,陆昀则是骑在高头大马上走在最前面。
阳春三月,朗空晴日,春风和煦,浅草青青,红紫迎人,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此间女郎多为陆赵宗室中人,皆着锦衣华服,暖阳下,发间珠钗熠熠生辉,那绫罗制成的衣裙于风中纷飞摇,端的是丽日烘朱翠,和风荡绮罗。
沈沅槿新设计了一款浅色系的旋裙,为扩宽销路,特意穿上一套妃色的。
上襦袖窄,下裙无摆,便于行动,打马球时穿上这样一身装束亦是再合适不过的。
那边马厩中,陆昀先替沈沅槿和陆昭选了性情和顺些的马匹,她二人牵马先行进场,立在阳光下交谈。
陆昭同她说了件趣事,引得沈沅槿连连绽唇浅笑,眼波流转,顾盼神飞。
不同于以往,陆镇亦牵了匹膘肥体壮的青骢马过来,瞧那仗势,必定也是要上场与人一赛的了。
“皇叔。”陆昭率先看见他,回身朝他施了一礼,“皇叔今日也是来打马球的吗?”
陆昭听旁人说起过,陆镇球技一流,长安城中无有可出其右之人,故而只在军中与众将士们打马球,似这样的场合,大多时候都是不上场的。
陆镇低低应了一声,因着那日的梦,眼神有些避讳陆昭身侧的女郎。
沈沅槿面上的笑容在听见陆昭唤他皇叔时稍稍僵住,旋即摆出惯用的假笑,行礼唤他一声“皇叔”。
女郎声□□日早莺,依稀可以想见她若落下泪来,樱色唇瓣间溢出的声调会是何等的柔和动听。
那个荒诞的梦境不可抑制地涌现在脑海中。陆镇立时下颌绷紧,嗓子发干,不动声色地吞了口唾沫。
脑海中天人交战,终究还是私欲占据上风,陆镇沈目递了目光过去,不偏不倚地落在一袭妃色衣裙的沈沅槿身上。
她眉眼含笑,然而那抹笑容里却带着一丝疏离,并不十分自然,她在冲陆昭等人展露笑颜时,不是这样的。
梦中的她哭得倒是真情实感。
陆镇顿觉喉咙燥得厉害,蓦地攥紧手中缰绳,压下那股莫名的情绪,缓缓收回目光。
“皇叔。”陆昀牵了一匹三花马望这边过来,拱手抱拳,眼含敬意。
陆昀一袭白袍,衣摆处印了墨色的竹,发上一顶嵌玉的银冠,美姿仪,貌伟丽,谦谦君子,如圭如璋。
即便是亲吻,亦只有他能名正言顺地与她做那样的事。陆镇不知怎的冒出这样的念头,不由心生烦闷,面色沈沈。
说不出心头萦绕的滋味如何,终究是令人不悦的。陆镇不过冷冷扫视陆昀一眼,嘴里发出一个嗯的声调,随后便离了这处。
远处的陆斐端坐在马背上,将这一切看进眼里,观陆镇牵着马朝他这里过来,少不得迎上前去。
陆斐按着辔,离镫下马,凝他一眼,又遥看沈沅槿一回,心中隐约觉察到什么。
论理说,他若一早就对那女郎起了意,就该早些将人弄到手;如今她既已嫁做他人妇,他便不该再惦念着她。
凭梁王府的权势,他要什么样的绝代佳人都尽可有,又何必觊觎他人妇。
那样的心思,着实见不得光。
陆斐知他脾性,断不会因一女郎失智,想必是男郎的占有欲和胜负欲在作祟,一时间还放不下,故才会如此。
想来再过些时日,他自己就会好了,暂且静观其变;陆斐心内有了主意,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瞧见,神情自若地同他攀谈起来。
约莫又过得小一刻钟,场上人齐后,宫人呈了签筒过来,众人各自抽取一签,陆昀丶陆昭与陆镇为一队,沈沅槿和崔三娘则在另一队。
沈沅槿自去岁成婚后,陆昀便与她同乘一匹马,手把手地耐心教过她数回。
现下她虽算不得打得好,总也不比年岁相仿的女郎差,是以当那比赛开始后,竟也传了几回球,击过一回球。
陆镇马球果真打得极好,因有他在,便是陆昀也没了什么发挥的馀地,而陆镇似乎有意无意地针对于他,鲜少给他传球,甚至还会自他杆下夺过球去。
旁人自不会多想什么,沈沅槿却是没来由地心生不安,只觉得陆镇那厢竟像是对陆昀存着些许敌意。
那敌意是因何而起,何时而起,任凭沈沅槿想破了脑袋,亦得不出答案。
许是她想多了吧。沈沅槿很快便将调整状态调整过来,夹紧马腹挥杆传球。
二十匹骏马驰骋在草场上,马蹄离地的那一瞬,带起点点尘土。
沈沅槿全神贯注追着马球跑,抓准时机侥幸从陆镇杆下夺过一球,径直传给前方的女郎。
亲眼确认那女郎接住了球,沈沅槿悬着的心落了地,不由身心舒畅。
“皇叔承让了。”大抵是觉得替陆昀报了一回夺球之仇,沈沅槿笑眼弯弯,难得对着陆镇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甜美笑容。
陆镇甫一擡眸,毫无预料地撞进她的如花笑颜里,她的乌眸璀如灿星,比发上金钗还要耀眼夺目,动人心弦。
十数息后,她人早跑远了,音容却仿佛还近在他的眼前。陆镇右手握着球杆尾部,手心的汗似又多了一些,汗涔涔的,着实不大舒服。
正这时,那边传来仲裁敲锣的声音,思绪骤然被那声音打断,陆镇这才堪堪回过神,覆又将七分的心思用在打马球上。
一场赛事下来,沈沅槿所在的这方败得不大好看,乃是悬殊的十比二。
陆昭那方的十个球里,竟有八个都是由陆镇一人击中,可见其球技之高超。
一时众人下场,各自散去。陆昀因仅仅中了一球,作为沈沅槿的“师傅”,这会子不念有些羞于见沈沅槿。
沈沅槿主动去牵他的手,温声宽慰他道:“方才场上的二十个人里,除皇叔外,独有三人各进一球,二郎是其中一人,也很厉害呀。”
他二人结为夫妻已有数月,陆昀自不必避讳什么,当下回握住她的手,将马儿的缰绳交给宫人牵去马厩。
树下,陆镇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沈沅槿的那只白净的素手上,不自觉地拢了拢他自己的,随后负手踏上高台。
陆临前些年亦甚爱马球,因近年来身体不比从前,许久不曾过过球瘾,只看场上那些年轻人玩罢了。
上首处,陆临和皇后王氏一左一右地坐着,陆渊坐于陆临下方的位置,陈王亦在,王皇后将陆绥抱在怀里仔细打量,直夸她生得好,是随了沈孺人的样貌的。
崔氏和几位宗室妇附和着皇后的话,一派祥和之态。
陆渊垂了下巴不紧不慢地吃着一盏茶,时不时地暗暗去瞧沈蕴姝在做什么,面上是否有笑意,在此间可开心。
陆临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那样子像是比去岁还要苍老,约莫是病情又重了些。
陆镇见过陆临和皇后,兀自落座。
上首传来陆临赞他马球打得好的话语,陆镇自谦地回了两句话,陆临便又问起他的婚事,陆镇三言两语搪塞过去,再没了话。
陆临转而继续去和陈王说话,还未说上几句,却是突然急咳起来。
王皇后见状,忙不叠擡手去抚陆临后背帮他顺气,待那咳嗽声渐歇,亲自试了杯中水温方送至陆临唇畔。
单就此情此景来看,王皇后与圣人可谓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俨然一对恩爱夫妻。
陆渊无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在陆临撂下帕子净过手后,双眉微蹙,状似语重心长地道:“国事虽重,圣人也要保重龙体。”
陆临咳得面色发白,脸上益发没有血色,精神头瞧着也不大好,王皇后关切问他可要先行回宫歇下。
“也好。”陆临点头答应,交代身侧内侍几句,在一众人的恭送下离去。
陆镇敛目沈眸,显是在想事,陆渊心中亦存了疑虑,父子相视,无需多言,只一个眼神交流知对方心中对此事的态度。
圣人既已离去,其馀众人便也歇了久留的心思,先后出了宫门各自归府。
数月里,沈沅槿结识了不少内外命妇,因她今日穿得与旁的女郎皆不一样,加之的确便于行动和骑马,自下场后,前前后后竟有两三波人特意过来,询问她身上的裙衫是在何处的成衣铺里买来的。
沈沅槿始终笑脸迎人,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出“灵秀阁”三个大字。
陆昭早知灵秀阁是她的产业,上车后就开始说好话恭维她,“二嫂心思玲珑,又生了这样一双会作画的巧手,制出那许多好看的衣裙来,将来这灵秀阁的绣品和衣裳可定是要名满天下了。”
话到此处,方图穷见匕,问她的这身衣裳可有绯色的。
陆昭性子活泼,格外喜欢大红大绿的颜色,衣裳亦以这两种颜色居多。
“知你喜欢绯色,独给你做了一身绯色的,另外的都是我身上这样的浅色。”
陆昭杏眼弯弯,将白净的脸蛋往她肩膀处贴了,继续说着讨喜的话:“除阿耶和阿娘外,就属二嫂你对我最好了。”
将将十六的年纪,果真是天真烂漫的时候。知她说的俏皮话,沈沅槿忍不住打趣她道:“贫嘴,你二兄疼了你十馀年,就不怕他听了心里不高兴。”
陆昭不接招,笑盈盈地堵她的话,“二嫂和二兄是一体的,我夸你,他岂有不高兴的。”
她生了一张巴掌大的银盆脸,笑起来时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明媚动人丶娇俏可爱,沈沅槿作为女郎见了也很是欢喜,轻轻捏了她的脸颊一把。
姑嫂说着话打发时间,马车沿朱雀街拐进兴道坊的巷子里。
墙外传来二更的梆子声,陆镇搁笔出房,但见空中明月横空,庭中花影缤纷。
荼靡开得正盛,花瓣重叠,粉白素雅,分明是很不一样的花,却是无端让人浮想起妃色的山茶来。
那晚的梦境中,她发上簪的就是一朵鲜活的山茶,没有经验,知识匮乏,只会将她牢牢禁锢在他的身躯与床褥之间,即便如此,那些花瓣还是因他的动作和气力散落开来,坠于软枕和褥子上。
陆镇呼吸渐重,热意上涌,高声唤姜川金钱来,让去打些凉水送至浴房内。
生生忍到姜川送完水退出去,胡乱解了衣衫浇了些凉水冲凉,收效甚微,只得深吸口气闭上双眼,自寻了法子解脱出来。
当天夜里心事重重地睡下,到底没再如那日夜里流出那些东西来。
翌日晨起,陆镇忆及昨夜的梦,虽未做到那一步,终归是品尝到了原本隐于诃子之下的酥雪和珠玉。
他竟龌龊至此。陆镇素来不吝自省,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长腿一迈,离了床,洗漱过后,穿好衣物往军中而去。
三日后,宫中传出圣人抱恙的消息,紧接着又有夔州刺史贪墨案上奏至朝廷,陆临龙颜大怒,令刑部与大理寺严加查办。
那夔州刺史赵忠曾投在陆渊麾下,卸甲后任了刺史,圣人此举,岂能不叫人联想到赵忠背后的梁王。
梁王父子手握重兵,根基深厚;皇后的母族王氏在朝中的势力亦不容小觑,东宫太子尚还年幼,偏生圣人又在此时缠绵病榻,朝中多数官员看来,圣人约莫是要压制梁王府,为年幼的太子殿下铺路了。
此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究竟如何,全看圣人如何裁度。
陆渊料想,陆临还不至头昏脑热到在此时削藩推恩,他若真个如此做了,便是纵着王氏一族外戚干政;日后山陵崩,无疑为新帝顺利亲政埋下隐患。
因此案牵涉甚广,陆临下旨彻查,刑部 和大理寺参与查办的大小官员皆有数人,陆昀格外得陆临器重,乃是陆临亲点在列的。
沈沅槿观他每日早出晚归,休沐日亦不得闲,怕他累出病来,叫厨房熬了滋补的药膳,劝他夜里多睡会儿。
一晃数十日过去,案件方有了定论,御史台呈报给圣人后,赵府当月便被抄了家,男丁悉数流放岭南,女眷冲入贱籍发卖。
与此案有所牵连的官员无一不是革职丶被贬,那些官员中,大多都是同梁王府交好抑或是受过梁王提携之辈。
如今想来,去岁圣人会派长平王前去淮南丶河南两道巡盐铁,约莫也是为着给梁王府树敌招风。
圣人欲要借此打击梁王一派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一夕之间,朝堂的局势和动向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梁王府的处境着实算不得好。
掌灯时分未至,陆镇去上房见陆渊。
父子二人在一处用过晚膳,秉烛夜谈至三更天,陆镇拧眉出门。
翌日朝堂之上,陆镇出列陈情,道是心系燕云十六州,恐契丹丶室韦南下掠夺,不日便要返回檀州戍边。
此言正中陆临下怀,岂有不应的,当日命中书舍人拟了诏书。
且说汴州沈氏得了梁王府实惠,家主沈阗及其长子皆于今岁春日入京中为官,本欲宏图大展,不想梁王府竟又在圣人那里失了宠信,当真叫人心凉。
幸而陈王那府未受什么波及,他们的堂妹子做了临淄郡王妃,陈王统共只他和广阳王两个儿子,想来不会全然不顾姻亲之谊。
陈王手中无兵,正四品的官职,偏又无甚实权;长子广阳王不在京中,次子临淄郡王虽在大理寺,却只是六品司直,便是他们这厢上赶着巴结了去,也不见得能得多少便宜。
况府上早些年与她姑侄二人生了嫌隙,沈孺人面软心善,不难说话,只那郡王妃瞧着是个有主意的,倒未必肯同他们重归就好。
沈阗年过四旬,因觉前途渺茫,恐这辈子都只在这从五品的职上,不免整日长吁短叹,期期艾艾。
上房内,陆镇难得一回陪着陆渊用了晚膳,饭毕,叫人关了门窗,父子二人合计一番,话别过后,陆镇出得门去,自往沧濯居里拾掇细软,翌日天未亮时起身穿了衣物,披上甲胄于辰时领三百兵出城。
归京的这一年里,那些荒谬的丶怪诞的丶令人懊恼的情愫,也是时候该了断了。
他还不曾婚配,又何至于对一已嫁作他人妇的女郎念念不忘。
陆镇稳了稳心神,暗暗下定决心,五指攥紧缰绳,面上喜怒不辨,只平视着前方的夹道古树。
过得七日,军队过了同州进入河中道。
五月将至,天气愈发炎热起来,沈沅槿几乎日日扇不离手,因那旋裙丶飞机袖和抹胸卖得甚好,沈沅槿常戴了帷帽去铺子里,帮着给前来购置衣裳的女郎量身和记录尺码。
立夏这日,沈沅槿待到酉正送走最后一个女郎,闭门后,沈沅槿去后院看黄蕊等人绣了会儿花,嘱咐她们酉正二刻准时放工,叫人送了熬好的紫苏饮子与她们解暑。
黄蕊早从那段不值当的情感中走出,没再想起过那负心男郎,只一心专研绣活。
沈沅槿怕她们坏了眼睛,实行上五休二制,工作日辰正二刻上工丶酉正二刻放工,晌午休息一个时辰,且每月命人去买些有明目之效的菖蒲露和决明子等物送来此处。
黄蕊将她近日新刺的绣品拿来送与沈沅槿看,沈沅槿看过后赞不绝口,又道夏日已至,再过两日,也该打些夏裙的样了。
说话间到了酉正二刻,沈沅槿知辞楹也有些时候没有同她说会儿话了,索性叫她一道上了马车,送她回去。
辞楹和黄蕊说着闲话,面上笑意连连。
陆昀约莫是遇到了棘手的案子,一连数日皆是晚归,独今日回得早了些。
沈沅槿才刚下了马车,恰逢陆昀打马归来,他自拢了缰绳,毛色油亮的青骓马便急停下来。
“二郎。”沈沅槿也在这时立住身子,笑着唤他,声线柔婉。
陆昀离镫下马,大步上前,指节分明的手握住了她,迁就着她的步伐,始终与她并肩而行。
他的眉头皱得极紧,许久未发一言,沈沅槿瞧一眼后,便知他必定是有心事。
在外头不好问他,沈沅槿默声走在他身侧,等进了屋方启唇问他可有发生何事,怎一路上闷闷不乐的,话也不说了。
陆镇遇刺的事早在男人堆里传开了。故而陆昀这会子也不瞒她,压低声音道:“长平王在河中遇刺,约莫伤得不轻,梁王心中大恸,今晨在朝堂上跪请圣人彻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