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她需得快些去见陆镇
陆昀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三年多,他们明明过得极幸福,他给她充分的尊重和自由, 她亦给温情和关怀,从前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他们朝夕相伴,恩爱非常, 可如今,她竟亲口道出要与他和离的话语...
是因为他下了大理狱的缘故吗?陆昀的脑海里最先想到这个缘故,可很快, 他又予以否定:她从来不是薄情之人, 断不会因为这个缘由便想弃他而去, 必定是有旁的难处。
陆昀情急,顾不得自己的双手是否干净,当即去握她的手, 低声下气地恳求道:“沅娘,成婚那日,我曾说过要你的携手到老的;我没有做过贪墨之事, 圣人丶御史台和刑部的人断不会因太子一人之言而治我的罪。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陪你面对的,你等着我, 等我从狱中出去,我们一起解决好不好?”
他的这番话说得言辞恳切,甚至带了些慌乱和隐隐的鼻音,沈沅槿心中酸涩, 不忍擡眼看他,只自欺欺人道:“等你出来?我怎知你何事才能出来?倘若你出不来了, 抑或是流放边陲,难道要我为你守一辈子寡或是陪你一同流放?我根本不像你眼中看到的那样好,我也有私心,我也会算计,我不想再为你的事惶惶不安丶担惊受怕,你说过会永远尊重我的意思,我如今只想与你和离,你若果真守信,便该让我早些解脱出来。”
陆昀静静听她说着,每听完一句,便心凉一截,最后那句“放我自由”更是如同锋利的尖刀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扎在他的心上。
可即便她将话到这个份上,陆昀还是不相信她会是她口中那个“不像他看到的那样好”的女郎,他的好,不独是他眼看到的,更是他用心感受到的。
陆昀眼里泛起泪光,清澈的星眸凝视着她,姿态放得愈低,哀求她道:“沅娘,我怎舍得让你守寡丶陪我流放,倘若此番圣人果真叫小人蒙蔽,定了我的死罪或是流放之罪,我自会给你放妻书;可我相信,圣人不是昏庸之辈,断不会轻易受人蒙蔽,沅娘再给我些时日,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待我出狱后,我们还像先前那样好好过日子可好?”
沈沅槿沈了眸子,愈发不敢去看陆昀的脸,尤其是他的眼...她怕自己一旦瞧清楚了,便会眷恋和不舍他的满腔爱意,不忍就此离他而去。
沈沅槿极力克制着鼻尖的酸意,让自己的声调不带半分情绪,狠心道:“回不去了,陆昀,我已经不再喜欢你了。确切得说,我从不曾爱过你,这三年多来,我对你只有感动,从不曾有过情意。如我这等凉薄之人,根本不值得你留恋,你若还有半分男郎的气性在,今日就签了和离书,放开我,也放过你自己。”
不曾爱过他,不曾有过情意。
陆昀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那些美好的过往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浮现掠过,桩桩件件都在提醒着他,刺痛着他,倘若她对他只有感动,那么这三年以来的点点滴滴,他们之间所有的恩爱甜蜜竟都是她演出来的么?
她怎么可以如此残忍,怎么可以在这样的境况下,让他相信,她其实从来都不曾对他动过情。
陆昀几近崩溃,满眼的不敢置信,温热的泪在眼里要落不落,失智般地用力去攥她的肩,生怕他力道小些,她就会凭空消失似的,歇斯底里地反问道:“不,沅娘,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同我说过,要长长久久地与我在一处,等你过了二十二岁的生辰,你会与我生儿育女。你若不曾对我有过情意,根本无需那般哄骗于我!”
他的表情极度痛苦,看得沈沅槿整颗心都揪到了一处,喉咙里亦酸涩得厉害,就连呼吸都变沈重缓慢。
可事到如今,她早已没有退路可走,只能狠下心肠就那般静静地看着他,“二郎,你弄疼我了。”
她的话音才刚落下,陆昀的理智立时回笼许多,手足无措地松开她的肩,满眼心疼地说着道歉的话,“对不起,沅娘,我不是故意弄疼你,对不起...”
陆昀一面向她道歉,一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从她的话语和神情里找出破绽。
她或许并非没有对他动过情,而是有苦衷和难处,又或者是有某种外因在迫使她离开自己。
但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他现在能做的,唯有尽力去挽留她,求她不要离开他。
陆昀覆又去握她的手,神情恳切地道:“沅娘,你从来都不是我的枷锁,我放不开你,也无需放过自己;你不喜欢我丶不爱我也无妨的,只要我爱你丶可以继续感动你便够了,我求你莫要在事情尚未有定论之前抛下我好不好?”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哪里还有半分往日同她说话时的舒朗阳光,像是随时都可能会哽咽出声来一般。
沈沅槿低垂下头,缓了好半晌才不至让自己的表情垮掉,流露出哀伤之情;狠心将她的手从陆昀的掌心里抽出,“不好。陆昀,你听清楚,我从 来都不喜欢你,将来也不会爱你,我不想再做你的妻,我要与你和离...你说过会永远尊重我的心意,你不能食言。”
他曾说过会尊重她的心意,可他从来不曾设想过有朝一日,她竟会同他提出和离。
从前的誓言化作锋利的刀剑狠狠刺向他的心口。陆昀喉咙里堵得厉害,眼里的泪意再难抑制,缓缓划出两道泪痕来,不再去握她的手,而是去攥她的肩,不死心地问:“沅娘,你擡头看看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果真要弃我而去,与我和离。”
双手重得了自由,沈沅槿紧紧攥着衣袖,忍着泪意扬起下巴,擡眸看他,“陆昀,我要与你和离,今时今日,现在就要。”
沈沅槿话毕,自袖中将备好的和离书取出,“陆昀,你我夫妻缘分已尽,我求你,求你快些结束我这几日的惶惶不安丶迷茫仿徨。”
求。她竟对他用求这个字,且求的还是让他签了和离书。
心上像是有一柄小刀不断往里刺,疼得陆昀强忍着泪意直吸冷气,喉间骤然涌起一股腥甜的热意,被他用尽全力压下,嗫嚅着吐出一个好字,眼神空洞地道:“我签,沅娘,你要得我都会给你,你无需向我用求字的。”
他的话音低缓沈闷,足以想见他是经受了多么痛苦的心里斗争才能道出这句话的。
沈沅槿无力地合上双目,将眼中的水雾生生憋回去后,睁开眼扬声唤外头的狱卒送来笔墨。
那狱卒看一眼身侧端坐吃茶的狱丞,讨得他的示下后,自去取了笔墨送进去。
陆昀在落款处签完字,再难抑制胸中的痛苦和凄楚,终究还是在沈沅槿的面前的湿红了眼眶,哽咽道:“我的私印在沅娘那处,沅娘回去后可自行盖上。”
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鼻尖酸涩到喉咙也跟着发涩,沈沅槿缓了许久方低低道出个孤零零的“好”字。
此间的气氛当真沈重压抑极了,沈沅槿害怕自己再多留一刻,多看他一眼便会心生不忍和后悔,冲动毁去手心里虚虚握住的那张和离书…
若没有和离书,二郎便不能平安出狱。沈沅槿在心中再三告诫自己,却是连只言片语也没有给陆昀留下,头也不回地抽身离去。
牢门很快便被狱卒重新锁上,陆昀走到牢门处握着木门,双眸紧盯沈沅槿离开的方向,直至她的身影被转角的墙体遮挡,再看不见了,那口腥甜终是吐了出来。
陆昀抚住心口,掩面饮泣,泪落如雨。
大理狱外,辞楹坐在马车里等她,时不时掀开帘子往外看,待瞧见她的身影,她人已走出来百馀步了。
辞楹识得字,看过她写的和离书,知晓她此时必然也是伤怀的,故而并不过问她结果,只是站在车板上牵她上来。
她和郡王的过往,辞楹皆看在眼里,不禁为两人的分离感到惋惜。
即便沈沅槿不曾同她明说是陆镇逼迫她与陆昀和离,辞楹也能凭着这两日发生的一切推断出来;那日娘子就只去了东宫,娘子回来后便写了和离书,倘若不是太子所为,辞楹再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缘由。
沈沅槿对着车壁发呆,一路上未发一言,辞楹知她心里难过,便那般静静陪她坐着。
约莫两刻钟后,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沈沅槿面色凝重地下了车,缓步朝府里走去。
方才在狱中的事,虽不费多少体力,但却耗去她的大半心神,她现下只觉得疲累无力,脚步沈重得厉害,就连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也不知道,一进屋就往罗汉床上栽。
明日就是去崇仁坊见陆镇的日子,她需得养足了精神。沈沅槿心口堵得厉害,将脸埋在引枕上擦去眼里要落不落的珠泪。
辞楹取来摊子替她盖上,轻拍她的胳膊,“娘子安心睡上一会儿,过些时候再用午膳。”
沈沅槿身心俱疲,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后,再无只言片语透出来。
午时将至,婢女送来饭食。
辞楹帮着布膳,桌上的盘碟里全是沈沅槿素日里爱吃的菜色。
此时此刻,沈沅槿着实没什么胃口吃饭,为免浪费,便叫关了院门,邀辞楹和杜若等人一起上桌同吃。
一时饭毕,沈沅槿打发她两个退下歇息,自去书房里取来陆昀的私章。
那章子是在二人成婚后的第二日,陆昀亲手奉给她保管的,立誓任何时,都不会对她有所保留丶行欺瞒之举。
沈沅槿将那方小小的印象攥在手里,从前那些美好回忆便似潮水般侵袭而来。
不觉间又红了眼,沈沅槿缓缓展开一式两份的和离书,看着那些由她自己亲手写下的文字,迟迟下不去手。
短短数息后,温热的眼泪落到案上,险些沾湿纸张,沈沅槿这才醒过神来,忙将那纸张挪开些,忍痛在陆昀的落笔处加盖印章。
一式两份,沈沅槿留了一份给陆昀,与他的私印放在一处,装进朱漆雕花的檀木匣子里,放回陆昀从前藏印的位置。
辞楹抱着枳奴坐在檐下看雪,见沈沅槿迈着虚浮的脚步从书房出来,关切道:“外头冷,咱们快些回屋吧。”
枳奴颇有灵性,这会子似乎也察觉到了沈沅槿的情绪低落,擡起脑袋冲着她喵喵地叫,大抵是想要安慰她。
眼见一人一猫都在关心着她,沈沅槿心里暖暖的,勉强笑了笑,伸手去抱枳奴过来。
现在还不是她离开王府的时候。沈沅槿想要等到陆昀出狱回府后,将他的家私钱契当面都还给他,再将和离之事告知陈王夫妇知晓,好好地同他们一家人道个别,如此才不枉他们夫妻一场的情分。
枳奴用毛绒绒的小脑袋去蹭沈沅槿的脖颈逗她开心,沈沅槿感觉到它的用意,顺势撸一把它的后背,忍着心中的酸涩安抚它道:“枳奴乖,我无事,过会儿就好了。”
女郎说话间,抱着枳奴迈进门去,坐在炭盆旁的月牙凳上向火,轻轻替它顺毛。
东宫。
陆镇才刚从詹事府出来,下一刻便有内侍呈了书信进前。
信纸上所载的消息,乃是临淄郡王妃出入大理狱的时辰以及临淄郡王的前后动向。
陆镇的目光在血这一字眼上停留数息,沈吟片刻后,唤人去请通事舍人。
陆昀若这时候在狱中病倒,日后叫她知道了,少不得要疑心是否是他做了什么手脚。
与其事后自证,还是不要让此事发生的好,左不过是请个医师替他诊治一番。
陆镇想起明日便可与她相见,亲眼看她穿上那身诃子裙的样子,心情也跟着变好起来,脚步轻快地往书房而去。
且说陆昀一连四五日不曾回府,徐婉玥不免心中生疑,不独问了他身边贴身的小厮,亦在陆秩身边问及过此事,陆秩早想好说辞,只叫告诉她陆昀遇到一桩棘手的贪墨案,亲往长安城外查案取证去了。
徐婉玥心下总不能安,派人来请沈沅槿过去一趟。
绿绮来时,就见正中那门半开着,沈沅槿膝上盖一条小毯,怀抱狸奴静观白色的琼花坠落于地。
“那雪虽好看,郡王妃就那样巴巴地坐在风口上看,不怕过了寒气着凉么。”绿绮怕带了寒气进来过到她身上,遂在门框边伫立,待身上那股寒气自行散尽。
沈沅槿将枳奴交给辞楹,起身将人迎进屋里,合上门,招呼绿绮去向火取暖,温声问她冒雪前来所为何事。
绿绮当即向她表明来意:“王妃午后小憩了会儿,像是做梦魇着了,醒来后便坐立难安,郡王身陷险情,叫婢子来请郡王妃过去说话;婢子觉得,许是郡王数日不曾归家,王妃心中记挂忧虑,这才做了那样的噩梦,郡王妃过去后,千万多说些宽慰的话。”
沈沅槿暗猜陈王妃约莫是对陈王等人的说辞起了疑心,欲要从她口中套些话出来,若她寻了借口不去,反显得她心虚,更会加重陈王妃的怀疑和不安。
细细想来,陈王妃不说在古代,便是放在现代,也不失为一位通情达理的好婆婆,鲜少给她立规矩,亦不过分干涉她的私事,若得了好看的首饰和绸缎,虽是先紧着陆昭的,却也不会忘记给两位儿媳的。
更何况,这三年多来,她和陆昀这处一直没有传出好消息,陈王妃亦从未有过半句苛责之言,反是劝他们宽心些,兴许哪日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
桩桩件件,沈沅槿皆记在心中,又岂会忍心看她担惊受怕,启唇宽慰她道:“劳绿绮阿姊候上一时半刻,我去换身衣裳就随你同去。”说完,转头吩咐辞楹去烧两个手炉来。
绿绮见沈沅槿今日穿得极素净,的确不宜去见本就忧心忡忡的王妃,当下点头应了,伸出手去向火取暖。
沈沅槿将和离书自袖中取出,装进匣子里压在箱底,又用几件衣裳盖在上面捂严实了,这才换上一身鲜艳些妃色的袄裙出来。
她这三日没怎么睡好,上晌去见陆昀时又憋了好一阵子的眼泪,面上其实没多少血色,眉眼间也带着稍许疲意,少不得多擦些脂粉遮掩过去。
得亏绿绮是顶着风雪从外头进来的,想必是冻得难受了,没有瞧仔细她的脸面,以为沈沅槿这副模样是叫那门外的风吹得,故而并未多心,若不然,只怕是要问上两句的。
沈沅槿披一件凫面裘,不叫人跟着,一手捧着小手炉,一手自行撑伞,独自一人随绿绮去到徐婉玥的院子里。
那雪积得有些厚了,所幸是蓬的,不滑,踩在上头发出劈啪声响,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沈沅槿行走其间,经过栖霞亭时,不禁想起她与陆昀成婚的第一年,也是在十一月,长安城里降下第一场雪,陆昀下值归来,兴高采烈地牵起她的手,带她来此处堆雪人。
那时天已麻麻黑了,陆昀让她捧着手炉,叫她在亭中坐着,让引泉提灯,他自个儿双手冻得通红,堆了两个雪人在雪地里,一个高些壮些,一个矮些瘦些,显是在“堆”他和她。
又过得一日,到了休沐,陆昀与她打雪仗,徐婉玥出来赏雪,见她和陆昀跟孩童似的捏雪球互相打着玩,面上半见半分责怪之意,笑着打趣他们还是八岁垂髫。
往昔的甜蜜场景重又浮现在眼前,沈沅槿心中感慨万千,却也只是凝了那空无一人的凉亭一眼,并未停下脚步。
流丹筑。
正房内青烟袅袅,碳火暖暖。徐婉玥捧一卷经文在软垫上坐着,她因心里存着事,看得并不十分认真,一弯柳叶眉轻轻蹙起。
绿绮收了伞靠墙放下,而后扣门传话。
待门内传出徐婉玥让人进去的声音,绿绮方推了门,请沈沅槿入内。
沈沅槿自行脱去凫面裘挂在屏风后的衣架处,待身上寒气不太重了方才走向徐婉玥,朝她叉手施礼。
徐婉玥忙叫她坐下,命绿绮去水房烹茶。
绿绮恭敬道声是,领着屋里的其馀人等一齐退出去。
待屋中唯馀她二人后,徐婉玥再难抑制心中疑惑,拧眉问:“沅娘,你且告诉我,二郎已有五日未归,果真只是去外头查案了?”
沈沅槿没有片刻迟疑,旋即点头称是。
徐婉玥不肯轻信,牵了沈沅槿的手过去,凝眸与她对视,“我今日梦到二郎身陷牢狱,他的样子瞧上去很憔悴,还吐了血,偏生他这一去未有只言片语传来,我这心里实在难安,你且仔细想想,那日来你跟前传话的人,果真没说旁的什么话吗?”
沈沅槿面上未露半分慌张之色,反去握住徐婉玥的手,坚持方才所言:“确无旁的话。坊间百姓常说梦是反的,大家千万莫要多心,妾相信,至多再过得几日,二郎定会平安归来的。”
徐婉玥关心则乱,听到这里,竟是有些失神,喃喃问道:“会吗?”
沈沅槿连忙点头,“会的,一定会的。大家千万莫要自己吓唬自己,倘若将自己吓得憔悴消瘦了,二郎回来瞧见,岂不是要心疼么,快别多想了。”
她的语气不像是在哄骗自己,眼神里亦满是关切和笃定。徐婉玥的心里安稳了一些,顺着她的话道:“三娘说的是极,我实在不该仅仅因为一个梦境就胡思乱想的。”
沈沅槿道:“大家也是思念二郎心切,儿明白。大家喜欢玩双陆,横竖这会子也无事做,妾陪大家玩上一局解解闷可好?”
徐婉玥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命人去取双陆棋来。
是日下晌,徐婉玥留沈沅槿在她屋里共用晚膳,饭毕,与她说起陆昀孩提时的趣事,引得沈沅槿浅笑连连。
冬日天黑得早,沈沅槿出屋之时,外头天色已暗,婢女点了一盏碧纱灯笼送她回去。
归至院中,沈沅槿与人道谢,兀自进房。
辞楹坐在灯下做针线,看她进来,忙将人让到铺了绒毛褥子的罗汉床上坐了。
沈沅槿放空思绪,呆坐着看她做一会儿针线,怕她伤了眼睛,让她收起针线,同她说起话来,问她想住哪个坊。
辞楹对每个坊都不甚熟悉,只看着沈沅槿的眼睛真情实感地道:“娘子想住哪儿,我就住哪儿,只要能与娘子在一处,住哪个坊都好。”
沈沅槿自穿越到此间后,陪伴她时日最长的人就是辞楹,于她而言,辞楹就是亲人一样的存在,当下听她这样说,又暖心又感动。
“我觉着常乐坊就很好,寓意好,离东市近,铺子多,街道宽,出行也方便。”
娘子既已开始考虑买赁宅子的时,不消多想,必定是郡王签了和离书。
辞楹想起从前娘子和郡王在一起时的幸福时光,自是感到惋惜,想着想着,竟又大不敬地想到太子,深感是太子动了色心,滥用强权拆散娘子和郡王这对恩爱夫妻。
然而她再愤懑,也只能在心里暗暗想想,断不敢道出半句冒犯太子的话,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沈沅槿观她沈眸做沈思状,还当她是在努力回忆常乐坊的位置和样子,当下止了话语,去衣柜里取出陆镇送的衣裳和狐裘。
那衣裳的颜色看着甚是眼熟,沈沅槿略翻了翻,待瞧见上头绣着的绯色山茶花,立时想起陆昀买给她的丶由她亲手设计的那一件嫩鹅黄色的诃子裙。
那花与她画的不大一样,由此可推断,那是陆镇另外找人按照他的记忆绘制的,而非在她的成衣铺里买的。
骊山狩猎的那一日,她穿的就是嫩鹅黄的诃子裙。
而在她去求他的那天,他曾说过一句极脏的话,他说,他在马上时就想_她。
手臂上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沈沅槿心下大骇,隐约间升起一个念头,陆镇明日大抵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他约莫,还会再强迫她行那龌蹉之事。
小腹骤然发紧,那些痛苦的记忆涌上脑海,他还未全,她便已是那样难挨,倘若他全无顾忌,她怕是会更加难挨。
沈沅槿攥着那衣料撑在托盘上,维持住身形,良久后才堪堪平覆下来,草草洗漱一番,上床去睡。
翌日清晨,辞楹来里间唤她起身。
沈沅槿昨晚有些失眠,整个人看上去没什么精神,辞楹看出她面上的疲意,索性叫她吃些薄粥垫垫,外接着睡会儿也无妨。
她昨晚不知是不是被陆镇的龌龊心思吓得,着实没怎么睡好,是以今日脑子有些浑浑噩噩的,一时竟差点忘了这事。
辞楹将白粥端给她用上半碗,沈沅槿胃里填了些东西,擦过嘴后,倒头睡上近一个时辰补觉,方醒转过来。
今天出了太阳,外头在融雪,雪水从瓦砾上落下,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吧嗒声响。
沈沅槿挣开惺忪睡眼,适应了会儿阳光,看到衣架上的衣物,登时想起今日的正事。
昨儿徐婉玥说梦到陆昀吐血,她也不是毫不担心;狱中寒凉阴暗,陆昀每多待一日,便要多受一日的苦,她需得去见陆镇,向他讨要一个陆昀出狱的确切时间。
沈沅槿暗自想毕,再顾不得许多,掀被下床,将那加厚夹棉的诃子裙穿了,唤人送来热水净过面后,坐在妆镜前疏发。
她实在没什么装扮的心思,尤其在猜到陆镇的龌龊心思后,更不想打扮自己,只梳了个简单的单髻,随手取来一支钿头和小山银梳簪上,懒怠去施粉黛。
沈沅槿自妆台前起身,并不叫人备车,胡乱对付几口红丝馎饨,漱口净手过后,戴了帷帽,披上狐裘信步往马厩去,自个儿入内牵来一匹温顺的三鬃马。
将辞楹安排至东市的一处茶楼等候她,兀自扬鞭往崇仁坊而去,待进了莲花巷,果在巷子中后方的位置看见一高挂两盏琉璃灯的府邸,上书“苍华别院”四个大字。
沈沅槿收紧缰绳,勒马停蹄,离镫下马,上前轻叩响朱漆的大门。
门后似有人等候多时,她才扣了三两下,立时便有面善的媪妇开了门,弯腰请她进去。
那府邸从外头看着无甚独特之处,其内却是别有洞天,放眼望去,其内建筑皆是灰墙素瓦,朱红栏杆,框景小窗,房顶四角飞翘若翼;近观眼前,随处可见假山石桥,小草名花,又有活水联通沟池,水中残荷枯黄,藻荇交横,一派江南水乡的婉约风致。
融雪的日子,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绣鞋踏在青石板上,带起点点微小水渍,不多时便沾湿了鞋边。
沈沅槿心中忐忑,并不知道自己随那媪妇走了多久,直至步入一环境清幽的院落,姜川的身影进入眼帘。
姜川弯曲手指叩响朱色木门,恭敬朝里传话:“殿下,郡...沈三娘到了。”
屋内传来陆镇磁性的嗓音:“让她进来,你带其他人退到院子三丈开外。”
陈川稍稍拔高音量道声是,信手推了门,随后弯腰请沈沅槿进屋。
心跳如擂鼓,沈沅槿鼓足了勇气方迈出步子,跨过那道门槛,解下帷帽靠门挂了。
她才挂好帷帽,就听身后传来哐当一声,那扇朱漆雕花木门被姜川从外头紧紧合上。
那人坐在背光处,依稀可见庞大轮廓,仿若一头蛰伏在林间的兽。
沈沅槿不自觉地两手握成拳头,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脑海里跟着绷起一根弦,若非理智尚存,离开不得,她现在当真想夺路而逃。
“殿下要的和离书,我已带来了。”沈沅槿站在光亮里,克制着对他的恐惧和厌恶,佯装从容。
陆镇立起身来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自她手中接过那和离书,确认过后,不甚在意地随手一扬,将她凌空抱起。
沈沅槿惊呼一声,未及做出反应挣开他,陆镇温热的薄唇便急不可耐地覆了上来。